《屯》卦是《周易》中一篇典型的感想类记录。这类记录的特点是，以一些同主题相关的词语起兴（“起兴”意为作为引子，引起后文），通常逐条提出一些感想，其中包含部分说理内容。《屯》卦的主题是：将资源和未来集聚起来，押宝于商族，与商族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文王对此进行了反思。下面我们分条解析。 

 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

   该字争议较大。当然，与其说是争议，不如说是我的个人见解。该字读音应为tún，不读zhūn，表示聚集的意思。具体原因，可参考我之前的博文[1]。 

   该字本义可能是跟从[2]，在《周易》中，它常放在表示形态的字后，表示事物像某种样子，如本例中的“屯如”、“邅如”、“班如”、“涟如”。该字起到助词的语法作用，语义上可不翻译。类似具有语法功能的字还有“若”、“然”，如《离》卦中的“出涕沱若”、“戚嗟若”、“履错然”。在《屯》卦中，“如”还有动词词性，即“君子几不如舍”，意思是“比得上”。由此可见，即使是古人不自觉的用字，词性不同，含义也截然不同。

   指众人行路，聚集在一起的样子。这里为何要用“屯”字呢？

   首先，在写作背景上，《屯》卦明显与《归妹》卦相关联。《归妹》卦描述了“帝乙归妹”（商王帝乙将妹妹嫁给周文王）的过程，其中有一句“归妹以须”，“须”是指脸上的毫毛，暗示帝乙之妹是个小孩子，脸上胎毛未退。本句中的“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就是照应了这一描述。商王的妹妹地位高贵，必须用全族之力去求亲，这里的“屯”字正是暗示了这个意思。

   其次，在写作特点上，《周易》擅长运用“比”和“兴”的方式[3]。它往往将一个“概念”作为主题，从几个方面反复描述。本卦的主题“概念”就是“聚集”，这里的“屯”字有聚集全族之力的意思，因此将其放于首位，并与后文中的“屯其膏”形成对比。 

   指道路蜿蜒，队伍因此而曲折的样子。 “邅”字甚难解释，《说文解字》中竟无此字，仅以“𧾍”字替代。在先秦文献中，《楚辞》中出现六例“邅”字，如下： 

《楚辞·离骚》：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楚辞·湘君》：驾飞龙兮北徵，邅吾道兮洞庭。 

《楚辞·九辩》：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 

《楚辞·哀时命》：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 

《楚辞·怨思》：宁浮沅而驰骋兮，下江湘以邅回。 

《楚辞·忧苦》：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

   同时，西汉《淮南子》中出现三例，皆为“邅回”词组。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传统经学认为“邅回”是曲折难行的意思[4]，此说有道理。“邅”字很可能客观上表示路途曲折的样子，但“难行”是主观感受，主观感受的解释不具备普遍性。例如“驾飞龙兮北徵，邅吾道兮洞庭”，从诗文上看，满满的浪漫情怀，何来路途艰难的意境呢？

   最重要的是另一篇文献，《荀子·赋》：“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形容的是针：尾部连上线，工作就开始了；尾部的线打结或来回曲折，工作就结束了。这个例子有力证明了，“邅”字本身并没有“难”的主观感受，仅表示客观上的曲折，而“难行”是儒学后加上的。

   至于南北朝《后汉书·郑孔荀列传》有“方时运之屯邅”，东汉《蔡中郎集·述行赋》有“涂屯邅其蹇连兮，潦污滞而为灾”，二者明显受《周易·屯》中儒学解释影响，不能作为分析依据。

   指登在马上，或骑着马。 “乘”是会意字，甲骨文字形从大(人)从木，表示人爬在树上。“大”象“人”正面，该字造字义为“登”或者“升”。

   “乘马”很可能是文王的首创，形容人骑在马上，就像登在树上。为什么会提出这个假设呢？

   首先，在同时代，即商周文献中，主要是在《诗经》和《尚书》中，“乘”一方面用作动词，指放置在上面，如承载；另一方面作为名词，指马拉的车，直接用“乘马”表示骑在马上的情况非常罕见。

   如《尚书》共有“乘”字6例，如下： 

《虞书·益稷》：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 

《商书·盘庚中》：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 

《商书·西伯戡黎》：殷始咎周，周人乘黎。 

《周书·君奭》：汝明勖偶王，在但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 

《周书·蔡仲之命》：囚蔡叔于郭邻，以车七乘 

《周书·康王之诰》：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皆布乘黄朱。

   其中《虞书·益稷》的“乘”是名词，表示车；《商书·盘庚中》的“乘”是动词，表示登乘，和现代义接近；《商书·西伯戡黎》的“乘”很可能通“胜”，表示战胜。 由于《尚书》中周之前篇章的伪造嫌疑很大，证据强度较弱。

   《周书·君奭》的“乘”是动词，有承载的意思；《周书·蔡仲之命》的“乘”是名词，表示车；《周书·康王之诰》的“乘”有承载的意思。 我们注意到，《周书》中没有一个“乘”字有骑马的意思。如果写作成于商末时期的《周易》，其使用的“乘马”为当时人们普遍使用的词，那么为何《周书》中没有这样的用法呢？

   再如《诗经》，它被普遍认为是西周到东周时期的诗歌，其中倒是反复出现了“乘”字，有29例。但是从诗的文本以及表达的含义来看，普遍也是名词为车，动词为登上或承载的意思，很少有骑马意思的确切证据。比较有代表性的如下： 

   《诗经·鸳鸯》：“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其中明确有“乘马”二字，但是该词组应该指拉车的马，肯定不是骑马的意思，哪里有在马厩里骑马的呢？ 

   《采菽》：“虽无予之、路车乘马”，也同样。意思是：没有什么赠送给你的，只能送给你一辆赶路的车，和拉车的马。这里的“乘马”也不是骑马的意思。

   《大叔于田》：“叔于田、乘乘马”，这里有两个“乘”字，前者是名词表示车，后者是动词，表示车由马来拉，不是骑马的意思。

   《株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意思是驾驶着拉车的马，同样不是骑马。

   我之前博文判断《周易》在西周时期和春秋之前影响不大，很可能被深藏于书室，正是依据于众多类似的判断。在春秋之后，《周易》经孔子整理讲学，并由儒学弟子传播，才逐渐产生了较大影响。这解释了为何在《尚书》和《诗经》中基本看不到《周易》的影子；也解释了为何将“骑马”比喻为“乘马”只有《周易》这样用，而其他同时期文献都不这样使用。因为这种用法正是周文王从“乘”的本义为爬树中创作的，是《周易》中广泛采用的喻体取代本体进行写作的明显例子。商周时期《周易》影响不大，当时的“乘”字的普遍用法是表示名词的车，或者表示动词的承载，如同《尚书》和《诗经》中所展现的。只有在春秋《周易》的影响扩大之后，“乘马”才逐步被认为是骑马的意思。

   其次，“乘”字在《周易·经》中出现了5次，其中3次为《周易·屯卦》“乘马班如”。剩下2次为: 

《周易·同人·九四》：“乘其墉”。

《周易·解·六三》：“負且乘，致寇至”。

   其中，《同人·九四》的意思是登上城墙，用的就是“乘”的造字本义。根据同样的逻辑，《解·六三》的“乘”很可能不是传统理解的乘车之意，而是捕获了狐狸之后，背着猎物登高，被敌人看到，所以才导致了他们前来滋扰，即“致寇至”。还是同样的逻辑，“乘马班如”也很可能使用了“乘”的造字本义，表示像爬树骑跨在树的枝干上那样骑在马上，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总而言之，学习《周易》切莫犯了想当然的错误。我们现在对字词的理解，是文字经过演化之后的结果；而商末的文化环境完全不同，当时的文字是原始的、模糊的，我们不能用现代的理解去取代当时人的认知。“乘马”在现代就是骑马的意思，我们已司空见惯，但商朝末期，根本没有人这样使用。只有运用诠释学理论，代入到当时的文化环境中去，用古人的视角去思考，我们才能发现这些细微的差别，也才能发现文字发展演化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我们只有发现了周文王的文字创作：把爬树和骑马相类比，并且是直接用喻体取代比喻主体，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周易》文字的精确性，作为人类早期作品在用字生动、形象方面极致的追求。

   很可能指的是骑着马，队伍依次行进，安排有序的样子。这与前文的“屯如邅如”联系起来，“屯”表示聚集，“邅”表示沿路迂回，“班”表示依次行进，安排有序，形容的主体都是迎亲队伍，逻辑思路非常顺畅。我之前博文对该字进行了详细的分析[5]。

   指众人行路，不是为了进攻别人，而是为了求亲。

   其中“匪”是否定词。“寇”是动词，指进攻别人。“婚”指娶亲，侧重于本族男子娶外族女子。“媾”指结亲，侧重于本族女子外嫁，用于和外族相互沟通、联系的政治意图。《说文解字》说“（媾）重㛰也。从女冓聲”，《说文解字注》解释说“重婚者、重㬪交互爲婚姻也”，也就是说，婚媾指与对方部落相互婚姻，结成紧密的联系。

   这句话必须与《归妹》卦联系起来才能进行解读，其中最重要的是对“贞”字的认知。

   该句中，“女子貞”是对女子是否能生孩子的预期判断。在《周易·经》中，凡未嫁之女皆称女，已嫁之女皆称妇。本句因为关于是否有能力生孩子的判断发生在娶这个女子之前，所以称为“女子貞”。

   “字”的造字本义就是生育孩子。上部为房屋形“宀（mián）”，下部字形是“子”。可能不仅指生孩子，还包括养育孩子。

   该句意思是指要娶的女子年龄太小了，不能生养孩子。按照古代女子十四岁可以生子来判断，可能要娶的女子才4-5岁。

   这里的“贞”并不是贞卜，而是贞问。在大部分场合，这种贞问不需要占卜。古人并不傻，要明确地占卜出女子十年后才能生育，这是拿自己的声誉进行赌博。无论是古代占卜师，还是现代算命之人，都没有这么干的。

   恰恰相反，如果女子仅仅4-5岁，“十年乃字”就是一个客观的描述。因为太明显了，可以直接判断。而且这一点与《归妹·六三》：“归妹以须，反归以娣”完全相符，相互照应。《归妹·六三》的意思是：把小孩子的妹妹嫁给我（文王），之后又反悔，把“娣（妻妹）”嫁给我。如果证据仅仅在《周易》本身的话，当然不够充分，但王国维、顾颉刚等人先后在《诗经·大明》中找到了证据，证明文王的妻子，即武王的母亲的确是“更换”之后才结婚的[6]。

   本句中“贞”字非常重要，《周易》中“贞”字并不是占卜的意思，对“贞”字的考证非常复杂，我今后的博文会进行论述，这里仅仅简单指出，“贞”表示对目前的判断，起到语法作用，承担句子功能，可以翻译为“正当此时”或者“这时”。

   从我们上述对《屯·六二》的翻译可以看出，《周易》中每段话都有明确共同的话题，本段话就是对迎亲的状况进行描述，逻辑也非常顺畅。后世儒学将《周易》中的每句话都拆开来解读，将《周易》神秘化，撕裂了卦爻辞的整体性，将其转化为谶语（chèn yǔ），无限拔高、神圣化，不仅误读了《周易》，更掩盖了周文王在文字发展初期伟大而卓著的贡献。 

   关于儒学对《周易》神秘化、谶语化的解读，我们将在解释完整个《屯》卦后为大家展示。 

[1].《屯卦》中的"屯"字应该怎么读？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03836-1466992.html 

[2].《说文解字》“（如）从隨也。从女从口。人諸切【注】徐鍇曰：女子从父之教，从夫之命，故从口。會意”。《左传·宣公十二年》“有律以如己也。杜预【注】:如，从也”。《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 

[3].请参考我之前一系列分析《周易》写作特点的博文，在上篇博文结尾的注释中列举了，这里不再重复。 

[4].以下引自《康熙字典》：《集韻》“迍邅，難行不進貌”。《廣韻》《集韻》《韻會》《正韻》“轉也，逐也”。屈原《離騷》邅吾道夫崑崙。【註】邅，轉也。楚人名轉曰邅。《楚辭·九歎》邅彼南道兮以征夫宵行。【註】言已放逐而流轉江南也。 

[5].请参考博文：《周易》解字之“班”04-易学51，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03836-1480157.html 

[6].请参考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网上可以找到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