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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博文,我们分析了“康”字的含义,该字在《周易》中仅出现了1次,即:
《晋》:“晋,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
这段话太重要了,它是确定《周易》是否为周文王所作的最重要证据。
因为“康侯”二字争议极大,我们暂且将它放在一边,先分析卦辞中其它字的含义。
晋:《晋》卦中的“晋”是晋升的意思。周文王在晚年应该受到了商王的重用,晋升到了更高的地位。在《周易》中,有几个卦都提到了这次“晋升”[5]。《晋》卦的主题就是文王晋升之后的感受。
锡:“锡”就是现代语的“赐”,该字在《周易》中先后出现了3例,语义比较统一,表示某物为(商)王所赐。用(商)王赐的马去做事,暗示着这项工作是(商)王要求的。
蕃:“蕃”本义为草木茂盛,这里是动词,指让人民生息,安家乐业。
庶:“庶”就是百姓,指居住在房间里的人[6]。
接:“接”本义为双手交叉,有接触的含义。这里指和民众见面,处理民众的事务。
该句的背景很可能是:在文王晋升之后,商王将一些民众赏赐给周族,当这些民众拖家带口来到周原时,要给他们安排居住和耕种的地方。
所以,“锡马蕃庶,昼日三接”的意思是说:骑着(商)王赏赐的马(暗示在替王做事)去管理庶民,一个白天之内,接洽了三波人众。
了解了这些外围信息,那么问题来了:“康侯”该如何理解呢?这里就出现争议了。
康侯1931年,河南省浚县辛村发现了刻有24字铭文的青铜器簋(guǐ),即“康侯簋”,确定了该地是西周初年卫国的封地。此后,当地相继发现了刻有“康侯”铭文的青铜器,如康侯爵、康侯斧、康侯鬲、康侯丰方鼎等。下图为“康侯斧”:
康叔封是周文王第九子、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灭商后,将康地赐予封,因此他被称为康叔封。周成王时期,管叔、蔡叔和武庚造反,史称“三监之乱”,最终被周公旦平定。此后,周公将康叔封的封地改在了卫地,于是康叔封也叫做卫康叔。
很明显,这些青铜器铭文上的“康侯”指的就是卫康叔。这一点也得到了康侯簋铭文的验证。
有了上述考古实物证据,学界大多认为《周易·晋》卦中的“康侯”就是康叔封。康叔封是文王的儿子,在文王去世时,他还没有被赐予“康”地。因此,大多数学者据此判断《晋》卦不可能是文王所作。这与我长期以来坚持的观点产生了根本分歧。
那么,《周易·晋》中的“康侯”是康叔封吗?
我认为不是。 我并不否认考古依据,但我的观点完全从《周易》文本中得出的,并不依赖于考古材料。
“康侯”如果指的是康叔封,那么这里的“侯”就应该指的是爵位,即“康侯”是“康”地和“侯爵”二者联合在一起的尊称,这就与我们之前掌握的一些常识产生了严重冲突。
如果我的观点有道理,那么说明长期以来学者对考古材料的认识出现了错误。
“侯”并非爵位首先,在《周易》文本中,“侯”字指的是侯地,而不是如后世所理解的爵位。 在《周易》中“侯”字出现了5例。
《屯》: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屯·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豫》:豫,利建侯,行师。
《蛊·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晋》:晋,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
在这5例中,3例以“利建侯”词组出现,“建”有建设、建造的含义,和爵位无法搭配,所以这里的“侯”字指的并不是爵位。
“利建侯”中的“侯”指的是经过选择或赐予后,族人要居住的那个地方,即侯地,“建侯”就是建设侯地的意思。
除了本例外,还有1例,即“不事王侯”,这里的“侯”同样不是爵位,也是指侯地。意思说的是:自己的长辈上不为商王做事,下也不给侯地做事。在这里,“王”和“侯”并不是爵位上的并列关系。
也就是说,在文本上,《周易》中看不出“侯”属于爵位的证据。
其次,将“康侯”作为康叔封和爵位的尊称也缺乏文献上的一致性。
众所周知,将“侯”作为爵位始于周文王的儿子周公旦,康叔封被任命为康侯似乎说得过去。但问题是,根据后世的说法,“侯”是排名在“公”、“伯”之后的爵位。康叔封是武王和周公旦的弟弟,功劳非常大,为何只赐爵位为侯呢?而且还公然作为青铜礼器的铭文,这在情理上说不通。
《商周金文集成》中收录了康伯簋,又称伯懋父簋。“懋”就是康叔封的儿子,他在不同的材料中被称为康伯懋、康伯髦、伯懋父、懋父、王孙牟等。
也就是说,连康叔封的儿子“懋”,继承了卫地,都被称为“伯”,没有道理老子称“侯”,儿子称“伯”。
再者,在古代文献研究中,除了在使用敬称的时候,往往会提到公、伯的名字,如上文的“伯懋父”。那么不提名字,仅仅用尊称“康侯”来称呼人是否符合常例呢?我并非研究青铜器的学者,不敢随意评价,只是觉得存疑,希望专家不吝赐教。
以《周易》之“侯”理解青铜器铭文之“康侯”如果按照《周易》文本的解读,对各种青铜器物上“康侯”的铭文可以进行另一种解释,似乎也说得通。即“侯”并非爵位,而是对某个地方的称呼。当武王把康地赐予小子封时,需要赏赐一批祭祀礼器,以及表示权柄的器具。在器具上刻铭文“康侯”,很可能仅仅指“康”这个地方,而并不特指康叔封的爵位。
与此相对应的是,康矦丰方鼎的铭文:“康矦丰乍寳(鼎or尊)”,即“康侯丰作宝鼎”,意思很可能是:康地的(君主)丰(即康叔封)所作的宝器。按照这种解释,青铜器上经常出现的铭文“某侯”并不是爵位的尊称,而是指某地,这在逻辑上就说得通了,而且与《周易》文本中的解释相一致。
当然,将“康侯”理解为某地的称呼并不能否认将《周易》中的“康侯”理解为康叔封。也就是说,“康侯”依然指的是"康"这块封地,那么在这块封地上,“锡马蕃庶,昼日三接”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
但是我们会注意到,这种理解在逻辑上,存在着严重的缺陷。
因为,这时的“康侯”二字仅仅能作为地点状语,而原句子缺乏主语,这造成了逻辑上的断层。 “在这块封地上用王赐的马来管理民众”,是谁来管理呢?为什么要管理呢?因为句子省略了主语,整段话显得非常古怪。晋升之后,没有必要专门强调在“康”这个地方采取管理行为,自然就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
《周易》之“康侯”那么,我们对《周易》中的“康侯”二字是否还有其它的解释呢?
有的。我们发现,只要使用前面分析的“康”字最初的本义,“康侯”完全有更好的解释。 “康”字最初的意思很可能有“发展”、“建设”,让日子过的富裕的基础含义,词性可以作为动词。
这样“康侯”的意思就是说,建设侯地,让侯地人民安居乐业。这个解释就直接可以和“锡马蕃庶,昼日三接”产生紧密的逻辑联系。
卦辞“晋,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的意思就是:晋升(之后),(为了)建设侯地,让人民安居乐业,用商王赏赐的马(暗示替商王做事)来管理平民百姓(的事务),从早上到晚上,接洽了三波民众。
按照这种解释,“康侯”就是典型的原因状语,和后文前后衔接紧密,在逻辑上非常的顺畅,而且和该卦主题密切相关。
《周易》很可能是中国文字历史上第一部著作,反映了商末时期商周的文字水平。我之前就提出假设:考虑到文字当时的发展状态,《周易》文本解释需要使用文字的基本义。从“康侯”及《晋》卦的解释中,我们一方面发现用“康”字现代含义的基本义群完全可以很好的解释该卦;另一方面,这种非常有效的解释也说明了,“发展、建设,让日子过的富裕”这个义项就是“康”字最初的基本义,后续的各种义项要么是将类似的同音字进行了假借,要么是从该基本义中发展引申出来的。
注释:[1].《说文解字》“(穅)榖皮也。从禾从米,庚聲。康,穅或省。苦岡切”。《说文解字注》“(穅)穀之皮也。云榖者,晐黍稷稻梁麥而言。榖猶粟也。今人謂已脫於米者爲穅,古人不兩。穅之言空也,空其中以含米也。凡康寧、康樂皆本義空中之引伸。今字分别乃以本義从禾,引伸義不从禾。从禾米,庚聲。庚毛刻作康,誤,今正。苦岡切。十部”。
[2].《爾雅·釋詁》有3段解释的语句。“怡,懌,悅,欣,衎,喜,愉,豫,愷,康,妉,般,樂也”,“密,康,靜也”,“豫,寧,綏,康,柔,安也”。其中“樂”与“靜”是矛盾的,说明“康”虽然有高兴的意思,但不强烈,只是心情好,且平静。
[3].我之前的博文分析过,请参考,
《<周易解字>12“庚”-易学75》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03836-1484096.html
[4].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庚小篆作两手奉干之形,然于骨文金文均不相类,”“观其形制,当是有耳可摇之乐器;以声类求之,当是钲”。
[5].关于文王的这次晋升有几个卦可以相互比对、证明。如《升》、《离》卦相关内容,甚至《坤·六五》“黃裳,元吉”也暗示了这次晋升。
[6].《说文解字》“庶,屋下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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