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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穆旦六十年

已有 194 次阅读 2025-7-8 08:24 |个人分类:民国历史|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我“认识”穆旦六十年

叶明

2025年高考第一天,在语文试卷的素材里,引用了穆旦创作于1941年的现代诗《赞美》。这是穆旦目睹战争带来的苦难与人民不屈的意志,有感而发的一篇作品。八十年前的一首诗,使得不那么为人熟知的中国现代诗歌巨擘穆旦一夜爆红,迅速进入大众视野。很多人把他当作外国人,对!他就是中国的普希金。

其实,我是在六十年前就“认识”了穆旦,而且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的认识过程。

           作为普希金诗歌的著名译者

60年前(1965年),我从邻居大姐姐(南京一中高中学生)家的书架上看到一本长篇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由于作者是普希金,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听过老师讲过他的《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以民间故事为蓝本,《渔夫与金鱼的故事》通过渔夫夫妇与魔法金鱼的寓言,深刻揭示了贪婪的代价与人性的懦弱。所以,我记住了普希金是一位俄罗斯诗人。

没有《渔夫与金鱼的故事》那么好理解,俄国文学中的第一个“多余人”形象,《欧根·奥涅金》的主角奥涅金,准确地概括了当时一部分受到进步思想影响,但最终又未能跳出其狭小圈子的贵族青年,他的思想面貌和悲剧命运。小说展示了19世纪20年代俄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广阔图景,被誉为“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作为一个小学二年级的我,完全没有生活阅历,根本就不可理解普希金诗歌的意蕴。但是,译者将俄罗斯文学以精致的汉语转化过来,诗句的起落是带有旋律的,读起来流畅生动,没有通常外国诗歌那样语言生硬,晦涩难懂。《欧根·奥涅金》与我读过的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闻捷的长篇叙事诗《复仇的火焰》的风格完全不同,抚慰着一个孩子寂寞的心,是我最初的俄罗斯文学启蒙。

我记住了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的译者查良铮。一般认为,查良铮的《欧根·奥涅金》,算得上是一本经典译著。他以诗人之心靠近、理解普希金,在将“奥涅金”转换为汉语诗歌的过程中,自己诗歌写作的经验对保证“二度创作”的美学价值起到了不能忽视的作用,这部译作语言优美洗炼、韵律和谐,专家以为其译文精确,颇具原著神韵。查良铮翻译普希金诗歌,依据俄语原著进行翻译的,不过,他在翻译过程中参考了英语译本,并且还参考了德语译本,因此他所翻译的普希金《欧根·奥涅金》才那样形神兼备、精彩动人,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好评。             

50年前(1975年)的梅雨天,我插队的第二年,集体户的大部分知青都逃回南京“避难”了,因我在生产队参与种西瓜,只有我一人负责看田,防止过路的人随意摘瓜。同组的成员们,帮我在瓜田边搭一个草棚,里面只有一张床。白天我一个人在里面看守,统统水沟,压压瓜藤,上下午各吃一个拉藤的瓜,当然,《鲁迅小说杂文选》与林赓的《中国文学史》来回反复阅读,几乎到可以背诵其中的段落。三顿饭回家吃,晚上睡在瓜棚里。

在集体户门前,我自己垒了柴堆(稻草、树枝)。不过,因为第一次堆柴,掌握得不好,还是被雨水穿透淋湿了下面的稻草。烧晚饭时没有干柴,没有熟食吃,只好靠喝冷水就山芋干充饥。一连几天,我没有能吃的热饭与热水,基本都是生食。如今在欣赏莫奈的草垛,脑子里浮现的五十年前的悲催的往事。

有天晚上,我隔壁生产队的女知青与男友来我们集体户老知青家里串门,她们都是南京五女中的学生,大概是初一初二学生;男友是南京五中高中学生,红卫兵组织“五中八八”成员。我从瓜田回来吃晚饭,看着她们坐在我的柴堆旁边,在一轮高悬的明月下,谈论得十分热烈。不知什么时候,男知青开始咏诵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穆旦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开始,男知青独自一人诵读,后来我们几个小迷妹、小迷弟就要求:他领读一句,我们几人跟读一句;朗诵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几乎能背下来了,才结束朗诵。尽管我们当时还不能理解普希金诗的含义,但是,我却记住了这首诗的译者穆旦。这是一首充满哲理与情感的诗篇,将个体困境升华到普遍生命体验,能够穿越时代、触动人心的作品。这是我第一次认识“作为翻译家的穆旦”,记住了“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以后,一直拿这句诗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作为西南联大的清华学生

1977年恢复高考第一年,我有幸走进南京航空学院的校园。可是,在我的大学生生活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不是我的大学校老师,也不是我的大学同学,而是一位偶然认识的学友---南京大学78级软件专业学生。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分享彼此的生活;相互影响、相互激励,共同度过了我们美好的大学生活。

她曾向我介绍了西南联大清华学生的一个特殊的学习方法:将学过的教材内容,强迫自己熟记并能倒背如流,为此,记熟一页撕毁一页,他把整本英文字典全部记在了脑子里,为他日后做翻译,奠定了坚实基础。这是清华大学外文系、湘黔滇旅行团“护校队员”穆旦,和同学们一起徒步一千多公里,从长沙走到昆明的路上。他每天将背好的几页英文字典,撕下扔掉,强迫自己记熟,永不忘记。他对学习有着近乎信仰一般的痴迷,“此种苦学精神,堪为青年楷模”。由于我中学的数学、物理老师唐绍密,抗战前一年考上清华大学物理系;然后校迁南下,成为湖南长沙临时大学学生;再后来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徒步走到昆明,转入西南联大。所以,我记住了“西南联大的清华学生穆旦”。

我和她在学科知识上互补性很强,在数学上她帮助我弄清楚操作系统与编译原理的基本原理,我从电路上帮助她理解如何实现它们的功能以及实际运作。每逢读她的课堂笔记,听她复述老师的讲课要点,特别是关于计算复杂性、能行性、NP完全性、连续统等知识内容,都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也是我有参照地学习计算机软件专业的课程,弄懂了很多我的南航老师所不懂或讲不出来的原理。学习上的事情,我遇到困难时,会向她求助;而她遇到人际交往或社会问题的困惑,就向我求教。她身上的刻苦、自律、认真、坚持,最终影响鼓励且改变了我,并成为我个性中的一部分。于我而言,我们除了价值观的共振,还有年深日久的浸润与影响,是与那个更好的自己,在跋涉与成长中相遇。

我们的关系,她用穆旦的“more than friendship,less than love”(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来表达。我也是这么觉得,我们是仅仅学友,仅此而已。

在西南联大时期,由于杨苡(后来是南京师范学院外文系老师)已经芳心暗许她的中学老师---巴金的三哥,赵瑞蕻(杨苡后来的丈夫南京大学生活中文系教授)再去追求,穆旦认为这是不对的。穆旦以身作则,“他就不会追”,但是又说,“要是他追的话,一定能追上,但他不追”。在穆旦看来,他和杨苡之间的关系,是More than friendship, less than lover,也就是说,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不是恋人,又好于一般朋友,就应该称“知己”了吧。很多年以后,一位河海大学毕业后的文科教授,经常引用这段话。我告诉她,出自穆旦。她还为自己作为985大学的文科博士的孤陋寡闻而深感愧疚。

作为“九叶诗派”的桂冠诗人

作为南京航空学院电子工程与计算机系读本科,当我们埋首、“困死”在《电子技术基础》习题的时候,偶然得知教材主编童诗白(建筑大师童寯的长子)的妻子郑敏属于“九叶诗派”。一本《九叶集》带给我枯燥的工科大学生活带来了多少心灵安慰。

   

《九叶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

他们中有半数曾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在学习了西方现代派的文艺理论后开始从事诗歌创作,注重在诗歌里营造新颖奇特的意象和境界,强调反映现实与挖掘内心的统一,诗作视野开阔,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历史感和现实精神。让我们欣赏“九叶诗派”的代表作:

《赞美》———穆旦(西南联大外文系学生)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的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

沉默的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啊,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金黄的稻束》——郑敏(西南联大哲学系学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颠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穆旦诗中强烈的现代意识、深刻的思辨力量、对个体尊严的坚守、对历史苦难的承担,深刻影响了后辈诗人如北岛等。穆旦证明了现代汉语诗歌可以抵达的深度与强度。

随着《九叶集》的出版,我才将翻译家“查良铮”与诗人“穆旦”两人分离的现象联系起来,终于知道是同一个人,那个出身浙江海宁的名门望族。

80年代初期,金庸的武侠小说与琼瑶的爱情小说风靡大陆,使我们知道了名门望族海宁查氏。自古到今,查氏家族从政、从商、从文、从医,人才辈出,学风兴盛。到金庸这一辈时,他的亲戚里面有表哥徐志摩、堂哥穆旦,姑父蒋百里、表姐蒋英、表姐夫钱学森以及表外甥女琼瑶。

金庸与穆旦,一南一北,从未见面,却都是文坛的大侠。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星空中,穆旦与金庸犹如两颗截然不同的星辰,一个在现代诗的暗夜中孤独地闪烁,一个在武侠世界的江湖里掀起惊涛骇浪。

金庸与穆旦这对堂兄弟,起笔名用的是同一种方式。金庸叫查良镛,他是把“镛”拆分为二“金”与“庸”,給自己起笔名叫金庸。穆旦原名叫查良铮,“穆”:取自原姓“查”的“木”部首变形而来,寓意稳重与包容,象征着自然与根基;“旦”则取自“查”的“日”部首,寓意光明与希望,象征着新生与希望。这不仅体现了穆旦对诗歌创作的热爱和追求,也寓意着他如同新生的树木,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挑战与变迁。

至此,“中国二十世纪桂冠诗人”穆旦,正式进入我的视野。我所“认识”的穆旦,将不仅是将普希金、雪莱、拜伦等优美的诗歌译成中文的翻译家,更是一位伟大的现代派诗人,以现代主义精神深刻剖析人性困境和历史暴力,充满冷峻的思辨;创造了高度凝练、充满张力的现代诗歌语言,成功融合了中西诗歌资源;代表了中国新诗向现代主义深化的重要里程碑,极大地提升了新诗的智性深度和艺术表现力。穆旦的诗作与我原来比较熟悉的革命诗人贺敬之、战士诗人郭小川的“颂歌”完全不同,给我电光般的冲击,原来诗可以这样写的,诗里的世界完全是陌生而新奇的,仿佛是“苦难中国”里的传奇。

作为中国远征军的铁骨忠魂  

21世纪初,当中国远征军冲破历史的迷雾,进入年轻一代的视阈,一个“抗战英雄的穆旦”出现在我们的面前。24岁的穆旦胸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志投笔从戎,以助教的身份报名参加中国入缅远征军,在杜聿明将军担任军长的远征军第五军担任翻译官。中国远征军(1942—1945)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为保卫西南大后方、打通国际援华通道而组建的出国作战部队。中国远征军官兵在热带雨林、瘴疠之地血战三年,戴安澜将军殉国于野人山,孙立人、廖耀湘等将领以劣势装备屡挫强敌。松山战役遗址、远征军雕塑群等纪念设施的建立,推动这段曾被忽视的历史重回公众视野,成为民族集体记忆的丰碑。中国远征军以40万将士的血肉之躯,守护了国家命脉,支撑了世界反法西斯东方战场,更重塑了近代中国的国际形象。远征军以巨大牺牲维护亚太和平,彰显“以人类正义对抗法西斯”的信念,其意义远超军事胜利本身——它是中华民族从屈辱走向复兴的转折点,也是中国承担国际责任、捍卫人类正义的史诗见证。这段历史警示后人:和平需以铁血捍卫,尊严必以勇气铸就。

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穆旦亲历了1942年入缅作战及随后穿越“野人山”的惨烈历程。所谓“野人山”(今缅甸北部胡康河谷、野人山地区),是一片原始热带丛林,密布瘴疠、毒虫、悬崖与沼泽,当地传说有“野人”出没,实则是自然环境的极端险恶。这段经历不仅是他个人生命的重大转折,也深刻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与精神世界。穆旦经历了九死一生、刻骨铭心的艰难岁月。 1945年,穆旦沉寂了两年之久,为远征军牺牲将士写下《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这首长诗以“森林”(象征自然的力量)、“人”(象征脆弱却顽强的生命)、“白骨”(象征死亡的代价)三重对话,控诉战争的荒诞,哀悼逝去的战友,同时礼赞生命的不屈。诗中“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的意象,成为战争与自然、死亡与重生的经典隐喻。

部队断粮后,士兵只能靠野菜、树皮充饥,甚至挖掘腐尸;许多人因饥饿、痢疾、疟疾倒毙丛林,尸体成为后续部队的“路标”。

丛林中遍布毒蚊、蚂蟥、巨蟒,还有随时可能暴发的山洪。穆旦曾陷入泥沼,险些丧命;同伴中有人被巨蟒吞噬,有人因伤口感染高烧而死。

那么多鲜活的生命被毒蛇、蚂蟥、蚁群、瘴气、伤病夺去生命,那些被毒蛇野兽虫豸吃得只剩下白骨的战士,不应该被忘却;他们的精神和灵魂应该永生。长期的绝望、恐惧与死亡的阴影笼罩着队伍,“死亡”成为日常话题。或许我们已经弄不清他们的名字,但我们不能把他们的英勇与坚忍遗忘,不能把他们的苦难与希望遗忘。我们必须记住:“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即使知道“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但他仍然坚信“留下的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作为中国远征军军官的穆旦,既是一位知识分子的家国担当,也是一代人的苦难记忆。他从“诗人”到“战士”的转变,以及从“野人山”带回的生命体验,最终熔铸成其诗歌中不可复制的厚重与深刻。穆旦的诗歌之所以能超越时代,是因为他用生命触摸过最真实的历史苦难。

 

当我们拂去历史的尘埃,揭开被遮蔽的光芒,六十年来,从清华才子到远征军军人,鲜活的苦难诗人的面貌,一点一滴、一个个侧面地被我们逐步认识。这个漫长的认识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民族艰难的成长过程。或许,我们现在还是没有能够真正“认识”穆旦,这位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极具开创性和深度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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