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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记
叶明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观刈麦》,以下引用,不再注明)香山居士的诗句总让我想起当年插队时的麦收时光。
1974年12月—1977年4月,我在江浦县大桥公社护国大队油坊生产队(现为江北新区泰山街道护国社区)插队落户,第一年种了一季西瓜,完整地经历了从选地、整田、点肥、下种、浇水、间苗,除草,直至看田、采摘、卖瓜的所有过程,曾撰有短文《种瓜记》详细记录了我插队时干这项农活的各项细节以及体验与悟感。第二年我主要参与了种麦、种稻、种棉花等三项主要农活,50年后的今天,才有机会动手写一篇《种麦记》,不过由于种小麦的工作前期的耙田、撒种、除草、施肥等农活,我参加的不多,离散的记忆信号丢失很多,数据难以恢复。所以,只能将 “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普希金,穆旦译)麦收活动搜集起来,定名为《麦收记》。
磨镰刀
“一夜南风起,小麦覆垄黄”。季节的车轮终于在人们“望眼欲穿”的期盼中转到了芒种。芒种前后,所有带芒的植物成熟了。可要把它们颗粒归仓,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割、拉、碾、晒、藏”等“五行”,蕴含着农耕时代的肌理:麦芒扎过手背的微痛,扬场时眯眼躲避麦麸的狼狈,暴雨突来临时抢收的慌张,都在“龙口夺粮”的紧张中,凝成了对粮食最朴素的敬畏。
这里所说的“望眼欲穿”,我是有确切地感受的。由于我第一年的冬季没有参加挑河堤(出民工),所以一整个冬天在生产队做杂工,都是在自己家吃饭。秋收的稻米消耗过多,等到麦子(面食)上来还有一段时间,只能从农民那里买来(从外地贩来)的山芋干充饥,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青黄不接” 这个成语的真实含义。
麦子成熟后,人民公社的社员们为夏收夏种做好准备。首先是工具,磨好镰刀,备好扁担。我从花旗营供销社买来两把镰刀,找本队社员借一块磨刀石,把买来的镰刀磨好的。镰刀是种田人手中的坚韧武器,渴望丰收最原始的图腾;其次是食物,社员们会在农忙的时候,拿出一点“硬通货”:大米与腌肉。由于粮食不够,我们那里农民在雨天不出工时吃稀饭或者山芋干、玉米,农忙时才吃大米干饭,配上一点腌制的肉与鸡鸭。大米与腌肉,我一样也没有。
由于前一年我出工正常且表现良好,用今天的术语就是KPI指标较高,下乡第一年就被评定0.8工分/天(每个工分0.5元)。第二年,分配什么就做什么,我从不推诿,也不挑选,所以队里给予的评定等级1.0工。/天。
我们生产队的粮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地,一般一个人一、两天就收完了。我被分配到一块地,割完麦子算一个工分。当然,明显比一个正常劳力分配的割麦任务要少很多。也算是生产队长对我的照顾与鼓励,因为我队的其他知青从没有人独立承担割麦的农活。那些壮劳力分配的麦田比我大得多,计算工分一个半或者二个。也是干半天时间就可以完成。
割麦子
六月的麦田就像金色的大海,风吹麦浪,听起来是多么浪漫的一个词。但是,我根本没有这个心情,在庄稼地里收割麦子的人来说,就是累、热、痒、热、渴。顶着烈日割麦子,汗水从头顶往下流淌,火辣辣地疼。由于割麦技术不熟练,既怕割不干净,又怕割到自己的小腿伤到自己。所以,割得慢,割得少,一个上午根本就是割不完,下午只有再割,那就更困难了。因为上午的麦芒沾有露水还不扎人,下午的麦芒经常会刺痛人的胳膊。
割麦子时,生产队的青壮劳力割得很快,天气再热也不停息,镰刀不快了就地头上磨磨再割。可我不行,割一会就要歇一歇,那没有办法,体力与技能都不行。“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我双脚受地面热气熏蒸,脊背受炎热的,精疲力竭深感酷热,只是感叹夏日天长,而不是“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由于是割麦子是包干制,我根本完不成任务。不过,总有人看不下去,提出帮我割一小片地的麦子,当然,我也寻要付出一点代价。年轻、略有文化的农村男青年,到知青点宿舍里,让我专门给他讲一段古代演绎故事,例如,薛仁贵东征之类;在我扫盲识字班上教过的年轻妇女,让我教她认几个新字或者简单的四则运算。我就是这样“换工”,才完成割麦子的任务。扫盲与说书两件事,使我第一次认识到“知识改变命运”,也是我后几十年在大学当老师的“预科训练”。
由于我们生产队的田亩距离村子住房,麦田也不大,不像北方平原“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喝水自带水壶,吃中饭各回各家。社员家中通常有妇女老人烧饭,而我中午回去要自己跳水淘米煮饭,苦不堪言。割麦忙完,浑身刺挠的难受,灰头土脸,精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吃饭了。
如果麦收时遇到一场大雨,麦子可能就直接泡在地里了。生产队社员的口粮、要交的公粮就全没了,所以生产队的社员们争分夺秒的抢收麦子,如今金融市场流行的“落袋为安”概念大概就是来源于此。
割下的麦子,平铺在地里,一垛垛的码好。等一块地都割完了,就开始捆扎好,一梱梱麦子挑到粮仓门口。因为是丘陵地带,沿着乡间的土坷垃路运,拖拉机都不方便;尽可能的多装些,这样就可以少跑一趟,收麦的工作才完成了第一步。
麦田里,只剩下零散漏割的麦穗,或者是运输时落下的麦穗头,通常是生产队社员的孩子去检。非常努力的话,一季可以捡上几十斤麦子。
有幅世界名画的油画《拾穗者》(法国米勒)对这个场景做过非常深刻与形象地描绘:在漫无边际的金黄色田野上,农妇正弯着身子,专注地拾取遗落在麦田上的麦穗或麦粒。在麦垛的旁边,还有不少农夫在辛勤劳作,有的在割麦子,有的在捆绑麦秆,一辆马车已经装好了满满一大车麦秆。米勒用了迷人的暖黄色调,呼应了丰收的季节,牧歌式地传达了对农民群体艰苦生活的同情。《圣经》里有这样的要求:在田间收割庄稼时应行善举,如果偶然落下了一些庄稼,不可回去再取,而应留给寄居的、孤儿和寡妇。当时我哪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孩子们拾穗,只是后来在法国巴黎奥赛博物馆看到那副著名的画作,才认识到麦收的魅力。
打麦场
从田里把收割的麦子挑到“场上”。“场”是一大片平整光滑的泥土地,平时不种庄稼,就是为了麦收、秋收的时候装垛和脱粒、晾晒的场所,一般在生产队粮仓前面的一片空地。“场”是泥土打制的,如果遇到太阳好的天气,一、二天的功夫便了使其晾的透彻干硬。这就是所谓“抻场”,不过,不是我这种菜鸟能做的农活。
割下来的麦子要均匀的摊在“场”里晾晒。麦子拉到“场上”时,一般还没熟透,摊开晒一、二天。铺得厚厚一层,仿佛盖上了软软的被子,等着后面拖着大石磙来“压场”。打麦子最好在中午太阳最毒、最热的午后,麦秸上的潮气和露水都晾干了,拉着大石磙的黄牛(很少用拖拉机)碾压,碾上几遍后厚厚的“棉被”变成了薄薄的“被单”,服服帖帖地盖在麦场里。然后,抓紧用叉子把它们翻过来,又变成松软的一大场。这时候再碾压一遍,通过石磙自身的重量将麦子进行脱粒,脱出来的麦粒堆起来,同时将剩下的麦草堆成草垛。
只有在实在来不及的时候,我们生产队才用脱粒机脱粒,因为需要柴油与机械。我连夜加班往脱粒机上送麦子,双手两臂都被麦芒刺得十分疼痛,又困又累,但后面的人还在催促,因为雨季大约随时就要到来,会把没有脱粒的麦穗淋湿,很快就会发霉变质。所以,必须立即将割下的麦子及时处理,就是必须通宵达旦。实在熬不住了,找麦垛挖个洞,钻进去秒睡,然后再精神抖擞去干活。
几年以后,我在1978年的大学课堂上被老师拎起来问:“中国农业的发展道路是先合作化还是先机械化?”我脱口而出:“当然是先机械化!”老师继续追问:“为什么?”“先机械化,我就被不用插队了;就算插队,也不会那么辛苦了”。好在那个思想解放的时代,没有人揪住我这“政治不正确”的言论。
脱粒后的麦子,夹杂着麦麸,还不能直接入库,必须经过进行“扬场”。 一木锨麦子撒上去,麦麸飘走,落下的是黄灿灿的麦粒。“扬场”有一定技术,会扬一条线,不会扬一大片。一锨又一锨,我的脊背渐渐被汗水浸湿了,脸上沾满了尘土;麦粒越来越多,成了一大堆。看着这些麦粒,我们仿佛看见了热气腾腾的馒头,香喷喷的面条……扬场时我不理解农民总是扬出一木锨,同时大吼一声“喔”或者“喔喔”,是用作呼风驱雨?我虚心问:“你叫什么?”农民勃然大怒:“我不是牲畜,是喊不是叫!”完全没有想到,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居然能够严格辨析“喊”与“叫”,这或许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收获之一。
经过“扬场”后,留下干净的麦粒,仍然要摊开继续晒几天大太阳,等用牙咬咬麦粒,是嘎嘣脆的时候,说明麦子才干透了,可以装到麻袋里,每袋大约100斤,扛进粮仓。过了梅雨季节再弄出来在“场上”晾晒。
生产队要选好的麦子缴公粮;瘪的,没干透的,公社粮站不收。除了大部分缴公粮(实质上就是农业税)之外,一小部分留待生产队社员分配的口粮;我就等着它和面贴在锅边做饼吃。如果还有剩余,生产队做储备,抵御灾年的风险。当我满心欢喜地说:“马上要分麦子,就有面粉吃了”,立即被农民纠正:“不是分而是赊”。我冷静仔细想想,确实很有道理。“分”是无偿获得,如“打土豪分田地”;“赊”是在麦收时先领回、到年终分配之后扣除。赊账是先领后付,因为生产队不是按月结算工资,其实,领是已经付出劳动,只是还无法具体结算,与欠账、分配等概念有本质不同的。
麦秆齐聚成一个麦秸垛,烧锅的最佳材料。麦草用来做柴草正合适,它柔软易燃,连火苗都是温和的,用它烙出的煎饼吃起来满口软糯,唇齿生香;冬天非常冷的时候,用它来铺炕,柔软又温暖。
一个收麦季节下来,我累得脱两层皮,衣服脏的看不出来原色,鼻孔里全是黑乎乎的。晒的黑黝黝的是普遍现象,胳膊也得蜕层皮,人瘦个十斤八斤很平常。
缴公粮
虽然生产队有拖拉机可以做运输工具,但是,当时人力很便宜,而且我们那里的路并不好走。从生产队到粮站直线距离大约半小时的路程,需要翻过一条铁路(南京往北方去的主要干道),过几个村子;如果拖拉机走公路,则需要开到林场附近,然后折回到花旗营,车程也需要半个多小时。所以,交公粮主要采用人挑运输方式。一般农民,青壮年劳力一次可以挑200斤,前后各100斤;我只能挑120多斤,前后各60斤,实际上我挑了一趟,就挑不动了。
在花旗营(原来江浦县大桥公社所在地)的粮站,拥挤与嘈杂。验粮员用专用的铁钎插进粮袋,抽出一把粮食看色泽、捏硬度,合格了才能过磅。那铁钎像是一把无情的利刃,伤害社员的自尊,粮站的工作人员或许是认真负责吧。只要他们一句话,就能决定生产队的粮食的品级,一等粮,二等粮,还是杂质过,水份大,不能收,被打回去,白费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力气。
以往检验员都是男性,生产队往往会买一包烟给检麦人员。不过由于这次是一个女检验员。所以,生产队副队长就让我去公粮。利用女性对知青的同情心,或许容易过关。这或许是副队长选我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照顾我。
从仓库出库点清每个人挑粮食的重量,到粮站收到麦子并检验过秤需要一个人做记录,记录整个生产队一共交了多少斤粮食,每半天合计打一张收条。到中午时,假如累积20000斤,粮站负责收货的人员,就给我记账20000斤。
中午,粮站同意扣除10、20斤麦子,生产队也默许这个“潜规则”,我们交公粮的几个人拿这10斤麦子,到饭店换一顿吃饭的钱。但是,每次我去从粮站拿出10、20斤粮食,都不从交出公粮的帐里扣除。
据说,那位验收公粮的是原南京五中的学生,在隔壁永宁公社插队,后招工进了江浦县粮食局。她看我也是知青,就给予一定的照顾。每次我们提留一些粮食换一顿午饭,她都不做扣除。本队社员知道后,以后缴公粮,大家都推选我去过秤。其实,她利用粮食晾干可能产生的自然损耗,基本不影响总量;照顾我一点方便,也不必来回挑多趟。
由于我是插队知青,不是“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所以,收完麦子后,我根本没有“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我倒是发现了人民公社一条致富秘密:瞒报、减少真实的田亩数是增加收入的重要途径。
一般说来,提高社员的收入有几个途径,一是种两季(一季麦子与一季稻子)或者种三季(两季稻子一集麦子),但肥料与农药都要加大投入。在有限地力条件下,未必增收多少。另一是提高每亩的单产,选择优良品种,精耕细作,可以提高一点,但是增产的空间有限。实际现实的办法,就是开荒种地,瞒报田亩数。这样在更多的土地上可以增加产量更多,增加的又不被缴纳公粮拿走。
瞒报真实的田亩数,实现少交公粮、提高单产骗取荣誉等行为,不仅是切实可行的,也是普遍实行的。由于我队处于丘陵地段,开出的山地又不是整片的,很难核定真实的田亩数,这样我们队田亩的核定数在不变的情况下,实际田亩数增加不少。注意,每年开一点荒地,逐步扩大,统统不加入核定数;不能一年开很多地,一下子增产太多,别人一看仓库也可以估计出来。以后,看到《平凡的世界》主角也用这个办法种山芋,终于明白生产队如何与政府权力博弈的伎俩。核对田亩数不仅是国家利益与农民收益之间的博弈,而且也是生产队长能够做稳位子的主要因素。
如果公粮交得多,固然可以得到上级的嘉奖。但是,社员的利益被侵占,在实际工作中指挥不灵,在选举中往往得票不高。如果瞒报田亩数做得好,不仅受到社员欢迎与支持,而且可以吹嘘单产高,农业技术水平高。从农村得到的经验,为我后来做政策研究,分析经济数据、了解企业运行的实际情况提供了的估量尺度。
五十年过去了,割麦子、打麦场、缴公粮的情景已经被大脑分散保存,由于没有容量限制,且不用更新存盘,“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酒干倘卖无》)。但是,美国作家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国作家的长篇《白鹿原》、油画《拾穗者》、歌曲《风吹麦浪》……使我一次次地从大脑海马体的褶皱上,找回即将逝去的回忆。
时光纵然老去,记忆永远光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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