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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们
叶明
在南京内桥以南,一般都称为南京老城南。沿着中华路,不远就是府西街,一中原来的大门斜对面有一条很出名的小巷——大砂珠巷。我在这个“非常出名的大砂珠巷13号省商业厅家属大院” 生活过10年(1960-1969年),也是一个充满复杂性与转折性的历史时期。大砂珠巷13号大院邻居们的做一点回忆,局限在我的同层邻居与同学邻居。
整体格局
我们这个机关宿舍大院,大砂珠巷13号大约有130户人家,主要是三类干部:厅长一级不住这里,主要是厅本部的处长及以下干部与厅直属公司的经理(正处级)及以下的干部,大都是一些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党员干部,行政14级干部及以下干部;还有一些20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后商业公司的资方留用人员,他们除工资之外,还有定息收入,生活比较富裕;稍微年轻一点的,大概就是扬州商业干部学校等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他们年富力强,有较高的文化水准。
院子里孩子每家大都数是2-3个,从幼儿园到高中生都有,小学生主要是砂珠巷小学的,中学生大多数是白下区的南京一中、三中、六中、23中的,鲜有大学生。
大砂珠巷13号大院里,共有三排楼房,每排两座楼,其中南面与中间是前苏联风格的公寓,二排4座楼(三层),分别是甲、乙、丙、丁楼。每座都有一个楼梯朝南的门洞,类似现在的单元门。同时,每座楼有两个朝北的厨房门,也可以进出,一般不允许非本层居民进出,因为要走过几家公用的、拥挤的厨房。
厨房有自来水,但没有煤气。当时,每家烧饭、烧水用的是煤基,由煤基店工人送到楼门口,各家自己将它们搬进厨房或过道上码好(含义:堆叠;做动词用)。因此,我从小就有这种码煤基的经验。10年后,在南京航空学院大学计算机专业的程序设计课堂上,被筒子楼烟火气熏陶的老师,用煤基堆垒---先堆的煤基后用,后堆的煤基先用,阐明“先进后出,后进先出”的堆栈原理,我与老师还是可以共情的。今天要这么解释堆栈概念,估计没有这种生活经验的青年学生就难以理解了。
每层10个门牌号码,中间是厕所,配有3座抽水马桶;以楼梯为分界,两边分别是是五个门牌号码。每5件间门牌号码公用一个厨房,20平方,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有几个比我大一点的小伙伴,在省商业厅食堂里抓野猫,在公用厨房里煮好,像现在吃火锅一样,每人吃几口,我也吃过几次。
北边是一排民国公教人员公寓建筑(两层),两座楼,分别是戊楼与己楼,上下各有一条走廊是面对朝南的。
两排楼之间是一片平地。我们年少时多少热情挥洒在这块土地上,攻城(一种传统民间团体对抗游戏),跳绳,滚铁环,格房子(一种游戏),甚至踢足球、骑自行车。
在这块平地上,冬天是一个晒场,每家把雪里蕻挂在自己撑起的架子上晾晒。春天与秋天是一个聚会场地,听一个小学老师讲述诡谲怪诞的“梅花党”案件,还有扣人心弦的小说《一双绣花鞋》。夏天是剩凉(在炎热的天气里找一处清凉的地方,消遣度日或休息)的地方,夕阳西下,泼点水,搭好床,铺好凉席,聊天、打牌,数满天的星星,甚至露天睡觉,类似现在的露营。
我努力强体健身,平躺在长板凳上练卧举(仰卧推举)石担,据说是可以避免练举重导致长不高,实际上我14岁就长到1米7;当然,也练单臂撂石锁,摔跤等。我去河边淤泥里,摸螺蛳,捡河蚌。我到节制闸附近的河里游泳。我原本都是不会游泳的,遵循伟大导师的“在游泳中学会游泳”, 在没有教练指导的情况下,直接下河里扑腾,不讲究什么姿势,也不管什么动作,只要游起来就行,很快就学会了游泳。不久,我可以单手托干衣服游横渡到河对岸。
我在省商业厅办公院子里粘知了,不小心被马蜂蛰了。我们马上跑到省商业厅的小礼堂。一位老人给我一小盒膏药,抹了一下很快就好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新加坡的红花油。那位老人是省商业厅厅长,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经济系肄业,苏南行署财委秘书长,是我父亲1949年以后几十年的老上级。文革后他担任过省财办主任、江苏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
我偶然发现省商业厅的图书馆有个气窗没有关好,我试着从气窗爬进去,“借出”几本从封面看上去有点意思的书。我未经任何人许可私自取出图书,带回家读几天,然后偷偷地还回去,再找几本书……如此循环,初步构建我现代中国文学的知识框架。。
1968年的盛夏,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树荫下热火朝天地打40分。有一个比我们大很多的男孩子,孜孜不倦地坐在小凳子都上读书。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也不理会周围的人的吵闹。我实在忍不住,直接上去问他“什么书看得津津有味?”他告诉我,他的老师写的《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他的老师叫严济慈,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教授。
他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原子核物理与原子核工程系,二年级大学生。他兴致勃勃地介绍大学的读书生活是如何美好,如何欢乐,实在令人神往。他的妹妹是清华大学一年级学生。他们这一对兄妹,住在戊205、戊206,他们的父母是资方留用人员。
丙楼一层的邻居
我家住丙101,是一个套间;两间房,一间朝南,一间朝东,每间房15平方。乔家是丙102,一间房,朝南,20平方。马家是103、104,两间房,均朝南每间房20平方。还有一家是一个套间,全朝北,那家人好像没有小孩,所以不记得了。由于我们5家公用一个厨房,日常生活接触的比较多。我的父亲、马家的父母、乔家的妈妈是江苏省商业厅机关的干部。
丙10,丙102、丙108三家都是苏州人。我父亲是苏州城里观前街的,母亲是昆山周庄的。我父亲初中毕业后到上海吴良材眼镜店做学徒,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地下工作。父亲曾在当时《申报》上发表过短篇小说。1948年上海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父亲奉命转移到华中根据地,在华中党校十四队;不久进入范长江创建了“全国第一所革命的新闻专业学校”——华中新闻专科学校学习,成为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第三期(复校后第二期)学员。
1949年5月华中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后,我父亲到苏南区党委秘书处工作。1952年,苏南行署与苏北行署与南京市---新中国第一个被撤销的直辖市,合并组建江苏省政府。我父亲跟随苏南行署财委秘书长,参与组建江苏省商业厅,母亲被安排在南京市商业局工作。1960年,我们家搬进新盖好的大砂珠巷13号大院。一同搬进来的还有我的外婆。
外婆是一个“漏网”的地主。她出生在光绪33年,一个小康之家,父亲曾中过举人。解放前,家道中落,变卖了良田,供我母亲读当地师范学校。解放初期,我母亲学校毕业后参加革命,去了无锡,认识了在苏南区党委工作的我父亲。五十年代初,他们在无锡结婚。
从年龄上看,我家的姐弟居中,乔家三个孩子都比我家姐弟要小几岁,马家有五个孩子,三个是高中生,老四与我姐姐是小学同学,老五比我小一岁。
值得夸耀的是,在“新三届”大学生中,乔家3个孩子是一年考上一个:1977年,乔家老二考上南京大学数学系计算数学专;1978年,乔家老大考上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电子工程系气体放电器件专业;1979年,乔家老三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学院(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航空检测技术与指挥专业。
乔父是50年代中期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部队调干生。1962年大学毕业后,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工程学院(现南京理工大学)任教。在60年代,他就在《江海学刊》上发表多篇、十分有分量的哲学论文,在学术界有一定影响。
70年代末,乔父曾担任华东工学院党委宣传部长。由于,他在50、60年代还是军人,很少住在我们院子里。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回来一次,我很少见到他。
1970年以后,我父、乔母分配了新的工作。我们都搬离江苏省商业厅宿舍大院,我家搬到城中的华侨路,乔家搬到城北的傅佐路,每年还会串门见过一、二次。以后,我插队、工作,就很少往来了。
不幸的是,乔家兄妹在80年代先后去世。1983年国庆节假期,乔家老二在家香消玉殒!乔家老大,大学毕业后进工厂,从事专业技术工作,不久考进江苏电视台《科学宫》栏目担任编导工作,在一个夜晚独自一人在家去世,大概是哮喘发作,未能及时抢救。
1983年5月,我去陕西西安出差,顺路去解放军空军工程学院看望过乔家老三,见识了部队大学生的学习、训练生活。他大学毕业后,成为第一批本科生飞行员,作为中国第一代宇航员候选人接受训练,后在空军任职飞行员。几年后,因身体原因转业到解放军南京海军指挥学院,主讲飞行课程。
另外一家邻居,马家父亲在文革前因公殉职,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马家母亲在文革初期因病去世,留下五个子女靠抚恤金生活。马家老二是个男孩,南京三中67届高中生。他带我踢足球,教我骑自行车。他经常带我到府西街上的南京一中看露天电影,南京一中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当时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以后去一中上中学。
马家有两位姐姐,老大66届高中生,老三66届初中生,两人长得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祝希娟饰)一样的浓眉大眼。她们不仅学习很好,为人极其善良,对我关爱有加,特别是马家老大,她是我的偶像与启蒙老师。她在不满十八岁的小小年纪,一个人依靠微薄的抚恤金,精心、合理安排一家五口的生活。为了节省开支,在马家老大要求下,还搬到戊101,小一点的一个套间。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1968年,马家老三应征入伍,到南海舰队做海军战士。马家老大去扬州宝应插队,后来到县委办公室做秘书。80年代初期,马家老大住在沈举人巷,我在平家巷,两家相距100米,我还去过她家。在她家看到,她丈夫从床头柜大小的单门冰箱里拿出烧饼,泡开水给他躺在床上的母亲当下午茶。
丙108的住户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女的是我们幼儿园老师,一个温情有爱心的老师,男的原来是扬州商业学校毕业生,还担任过校团委书记。但是,我几乎没有过他家的孩子,可能是放在老家苏州吴县。80年代,我在南京工学院读研究生时的一位室友,告诉我,他的女友是江苏省民盟机关的工作人员,她的父亲是省石油公司经理(正处级)某某。这时,我才知道丙108住户还有两个女儿。
同学邻居
60年代,大砂珠巷归属白下区,13号院的学区划在砂珠巷小学(现在合并到府西街小学)。我的前几届或后几届学生都在砂珠巷小学就读,唯独我们这一届被划到建邺区上小学。我们府西街小学同学有十几个,一同上学与放学,同时我们都是省商业厅幼儿园的同学,所以,我们至少有9年的同学友谊。
70年代,我和傅同学曾在江浦县大桥公社护国大队插队,我经常去花旗营,为生产队办事,路过她所在知青点,有空聊几句。她插队5年,1979年招工去了江苏省邮电管理局的邮电设计所。
住在丙305、丙306的钱同学父母都是资格很老的领导干部,他父亲是江苏省食品公司经理(行政十四级),在13号院子里职位最高的一位。我们那时无知地认为,钱同学父亲直接管理猪肉的销售,当时猪肉是凭票供应。如今耳熟能详的“苏食”公司就是江苏省食品公司改制而来的。钱同学本人学习与认知都远优于我们,他和王同学是被指定参加南京外国语学校第一批二年级招生考试的“种子选手”。后来他上山下乡回到父亲参加革命的苏北启东老家(他父亲担任过启东县委书记)。1975年,钱同学的母亲,省级机关某公司的领导带队在我隔壁生产队帮助夏收夏种,看到过我烧一锅饭,就酱油汤下饭的悲催场面,她十分感概我能这样生活。她就是不放心儿子,后悔让他插队回到苏北她丈夫老家。我跟她讲,其实,我们经常吃白饭,也是很香的。我用古代演绎故事或者教授识字,“换取”农民的一点菜,就酱油汤下饭还是很少的。其实,人在什么环境里,都是可以适应的。
1978年,钱同学考入镇江农机学院(现江苏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83年12月,我去镇江出席一个学术会议,遇到镇江农机学院老师,正好与钱同学一个教研室,我们就重新建立了联系。钱同学后来搬去城北大方巷的“眷村”, 我还去过他家。
几年后,钱同学调入江苏省社会科学联合会,担任《江苏社会科学》杂志编辑。我给他们刊物投过稿,偶尔也去他办公室坐坐。最近十多年,他住龙江芳草园,我住龙江阳关广场,我们经常在龙江的外秦淮河边散步碰面。
住在甲105的温同学父亲是留用人员,被揭发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饭店吃过一顿饭,花了16元。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不可想象。还有一家资方留用人员,住在甲乙304的男孩是六中68届高中生,他们都是独生子女,在那个年代比较少见,属于门当户对,父母之间曾给他们定下婚约。上山下乡放运动后,他们各自劳燕分飞,就没有以后了。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196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看到几位军人,在院子里与住在乙208的曹同学母亲讲什么,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强忍着没有将泪水流下来,原来是曹同学父亲遇到不幸。这是我第二次听到邻居父母的噩耗。不久,曹同学就去当兵邻了,令人羡慕不已。一年后,我也应证,但因年龄太小而未能如愿,抱憾终身。曹卫平当年了几年兵,转业到无锡轻工业学院工作。2000年左右,因一个亲戚孩子报考无锡轻工业学院需要调整专业,我去找无锡轻工业学院有关领导咨询,曾去过她在无锡的家。
下放是困扰我们这一代的噩梦,最初的恐惧主要来自于此。文革前,在机构调整过程中,就有下放农村或基层的工作安排。住在戊201的刘同学父亲下放到苏州地区吴县县机关工作,刘同学的父母去了,刘同学兄弟姐妹留在大院生活。刘同学曾无比悲凉地告诉我,他们家在吴县的房子比我们院子里的公共厕所都要差、还要小。
住在甲108的池阿姨,和我父亲同一个部门。1969年下放到江浦大桥公社护国大队简庄生产队,她哥哥原来在新华日报社工作,搞四清运动后留下来担任江浦大桥公社党委书记。文革结束后调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办公室主任,在收集整理雨花石方面卓有成效,有“金陵石痴”之美誉。池阿姨的儿子在农村受到相对好的教育,1977以很高的分数考进南京大学数学系计算机软件专业,大学毕业后考上公派出国的研究生。赴美前,我在他的宿舍里见过一面。
我插队时,按照当年规定分配在大桥公社落户,池阿姨介绍我去大桥公社护国大队简庄生产队同村的另一个生产队---油坊生产队。这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是我顺利度过开头最艰难的几个月。
1970年初,我离开了13号院。以后,在70年代曾回来拜访池阿姨一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很多邻居,因为下放或者调整工作,搬离了大砂珠巷13号院。不知道院子何时被拆除?90年代,我去过一个十分有名气的珠宝店商人的家,他不仅有一个知名品牌的珠宝连锁店,还投资拍摄过电视剧,自己出演过角色。到了他家,我才发现是砂珠巷小区,全部都是20、30层的高层建筑。13号院二层、三层楼房的痕迹一点都没有了。
本文是这个机关宿舍大院----大砂珠巷13号院的一曲挽歌,以此记录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南京城南,位于南京著名晚清民居“九十九间半”的“甘熙故居”旁的熙南里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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