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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暖书声,岁月长明 精选

已有 6621 次阅读 2025-10-14 17:04 |个人分类:故乡纪事|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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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国庆假期,行至江南地区一座民俗博物馆,在昏黄的展柜角落里,撞见一盏锈迹斑斑的汽灯。灯罩蒙尘,纱网蜷缩,铁皮也泛了白,我却愣愣站了半晌。那光景,像忽地推开一扇尘封多年的门,灯光哗啦一声泻出来,照见的,是我整个的少年时代。

八十年代初,我老家鲁西南的乡村还未通电。我们那所乡村中学,晚自习用的便是汽灯。它形似马灯,却比马灯矜贵,须得打气加压,逼煤油成雾,才能燃出雪亮的光。记得班主任张老师把点汽灯的任务交给我时,神情郑重,像交付一桩庄严的仪式。从此,我便成了我们班的“掌灯人”。

我们班的汽灯是“铁塔”牌的,沉甸甸的,提在手里有种实在的份量。每日黄昏,我总提前到校,为它添油、预热、点燃。先往灯碗里倾少许煤油,火柴“嗤”地一划,一团温吞的黃焰便舔舐着导油管。待它烧热了,才敢拧开气阀——只听“噗”地一声轻响,悬在中央那枚石棉纱网灯泡,便倏地苏醒过来,由一点橘红,渐渐丰盈、明亮,终至绽出一片雪也似的光。那光,不像如今LED灯那般冷硬刺眼,而是融融的、润润的,带着生命的暖意,顷刻间便将六十多平米的教室填得满满当当。

汽灯是有脾气的。燃上约莫半个时辰,气压低了,光便软了下去,像人累了,喘口气。这时,我便要踩上桌凳,将它请下来,抱住那冰凉的铁肚皮,一下一下地打气。“呼哧——呼哧——”,皮槌摩擦着气筒,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传得老远。同学们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安静的等待。待气压足了,灯光复又大亮,仿佛一个精神焕发的人,继续它的值守。这其间反复的明暗,竟成了晚自习里一种天然的节律。

最需耐心的,是换纱网灯泡。那新灯泡软塌塌、滑溜溜的,像个娇贵的生灵。需得极小心地把它套在喷嘴上,不偏不倚,再用手指轻轻一弹,让它舒展开来。新纱网初燃时,火苗是羞涩的黄红色,膨成一大团,随着燃烧,它才慢慢收敛、定型,最终凝成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炽白的光球。这过程,宛如一个生命的孕育与诞生,充满了静默的神奇。

这灯光,也照亮过我一桩小小的得意。有一回化学课,金老师举起一个棕色瓶子,问钠该存于何物中。满室寂静里,我下意识起身答:“煤油。”——只因我指尖、衣上,早已浸透了那熟悉的气味。老师投来赞许的一瞥,那目光,比汽灯的光更暖。自那以后,手上这淡淡的煤油味,于我而言,不再只是辛劳的痕迹,更是一种隐秘的勋章。我甚至迷恋起这气味,连同灯光燃烧时那细微的“咝咝”声,它们织成一张安宁的网,将我少年的心事与幻想,温柔地笼罩其中。后来离校,许久闻不到这味道,心里竟空落落的,方知有些依赖,早已深入骨髓。

毕业那天,我将那盏“铁塔”牌汽灯擦了又擦,直至它通体锃亮,映得出我模糊的倒影,才郑重交还给班主任张老师。背上行囊走出校门时,我回头望了望那间熟悉的教室,里头灯光雪亮,只是掌灯的人,不再是我了。心中并无遗憾,那两年俯身点灯、仰首打气的辛苦,早已被时光酿成了醇厚的幸福。

“点灯”二字,自古便不单是件俗务。佛家以灯喻智慧,谓“慧灯可以破诸闇”,一灯能除千年暗。郑智化在那苍凉的歌声里唱:“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盼的是那一点微光,能为迷途的孩子引路。想来,教育一事,其本质又何尝不是“点灯”?师者,或许就是那个在少年心灵的暗室里,默默点燃一盏汽灯的人。他不言不语,只是守护着那团光,让它由微弱而炽亮,由摇曳而稳定,最终,照亮一室的书声,也照亮一段前行的路。

那盏锈蚀的汽灯,如今静默在博物馆的角落,属于它的时代已然远去。可我知道,它曾点亮的光,并未熄灭。它亮在每一个被照亮的夜晚,亮在每一次起身打气的喘息里,亮在煤油气味所标记的青春记忆深处。岁月川流不息,而有些灯光,一旦点燃,便长明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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