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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城烟火:棋盘街上的消逝与永恒
——孔子故里曲阜秋雨中的文化寻踪
国庆第七日,曲阜的秋雨依旧缠绵。雨丝不似江南那般氤氲婉约,倒像是从千年古柏的枝叶间筛落的时光碎屑,疏疏落落,带着北方的清寂。我撑着伞,踱进那条名为“棋盘街”的老街。街道窄而长,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像一条暗哑的河,静静流淌在孔夫子故里的肌理之中。
这座城实在不大,却因着“东方圣城”的名号,无人敢轻慢。外地人至此,步履总带着几分朝圣的庄重。而我,一个喜欢传统文化的教书匠,此番归来,却不是为了祭孔,亦不为考据,只是想来这条街上走走——仿佛走一走,就能踩回三十多年前的某段时光。
那时的我,十八九岁,在曲阜读书。改革开放的春风初拂古城,一切都像刚醒来的样子,懵懂而鲜活。棋盘街,便是我们这群少年课余最爱溜达的地方。街北头有家小酒馆,两间旧门脸,后面带个小院,经营些时令小菜与水饺。老板姓张,六十多岁,曲阜城东关人,祖上在孔府厨房当过差,肚子里装满了曲阜的掌故。我常去,久而久之便熟了。生意清淡时,他会拎一壶酽茶,坐在我对面,用那种带着曲阜土音的官话,慢悠悠地讲起这条街的从前。
据他说,清末民初,曲阜城多是“前店后坊”的格局,自产自销,烟火气十足。手工业行当二十多个,铺子七十多家,星罗棋布在几条老街之间,而最繁华的,莫过于眼前这棋盘街。街名起得巧——南北走向的街道是“楚河汉界”,两侧店铺是“棋子”,人生如棋,世事如局,百年来多少人在这棋盘上走过一着。
张老板说话时,眼神望向门外,仿佛能穿透雨帘,看见昔日的熙攘。我顺着他的目光想象:东侧,从北往南,福兴罗店的蒸笼铜罗、顺兴成布店的绫罗绸缎、协玉茶庄的“龙井”“毛尖”……尤其是那茶庄,一排排漆黑油亮的大抽屉,上面刻着金色的茶名,典雅如经卷;包茶的纸是雪白的,印着殷红的“协玉”二字,包好的茶方方正正,递到客人手里,连指尖都沾了香。
西侧呢,裕和成估衣铺悬着寿衣,育德药栈门前立着木牌坊,柜台上的戳子、算盘、砚台一尘不染。店员抓药,每一味各包一包,叠成小塔,系上绳,还在药单背面写上价钱。临走,还送一小块绸子滤药——这般周到,如今哪家药房还记得?
还有沈义成杂货店的广丹纸,洒着金粉,写春联不褪色,远销邻县;义成赁社出租婚丧用具,红白事都在这一条街上演着;荣华昌百货店里,线袜、暖瓶、香皂从天津上海运来,客人进门,不管买不买,先奉烟茶……这些名字,这些细节,经张老板的口,在我心里活了过来。
而最让我神往的,是街上的四时风情。夏日,店家合资搭起苇席凉棚,洒水净街,清风过处,暑气全消;秋日,协玉茶庄摆菊,沈义成杂货店陈桂,整条街浸在花香里;年节时,灯坊高耸,彩灯悬谜,元宵夜的龙灯队伍锣鼓喧天,铁梨花喷溅如星,炮仗声震得屋瓦发颤……
可如今,这一切都散了。
我站在街心,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隙漏出,把水光染成淡金。如今的棋盘街,安静得近乎萧索。那些林立的店铺、那些热气腾腾的生活、那个讲故事的老人和他经营的小酒馆,都已无处可寻。唯有几间仿古门面挂着旅游商品的招牌,偶尔有游客举着手机匆匆走过。
这街上,曾有过经济的潮起潮落。张老板口中的繁华,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波峰;随后战乱频仍,商业凋敝,至解放前夕,已入低谷;五六十年代稍见恢复,六七十年代再陷困顿,八十年代又一度回光返照……而近二三十年,随着城市扩容、商业外迁,棋盘街终究是沉寂了。
我因撰写《孔子大健康》,近来翻了不少曲阜方志。从大汶口文化到神农、少昊,从周鲁故都到明代新城,这片土地上的文明,竟已延续了五千年。如今的曲阜城,不过是古鲁国都城的十分之一,却像一具文化的微缩盆景,每一寸土里都埋着历史的根须。
而棋盘街,正是这盆景中一株细致的苔藓。街巷是载体,建筑是骨架,人是流动的血脉,时光则是那只看不见的手——它轻轻一抹,繁华就成了记忆;它缓缓一推,新芽又从废墟间萌发。文化的运动,从不因个体的消逝而停滞。它只是换一种形式,继续在时空里蜿蜒。
我忽然想起马未都先生写过的那些老物件、那些旧街巷。他常说:“物是人非,但物比人长情。”其实,街亦如此。一条街的生命,不在于砖石是否依旧,而在于它是否还在人的记忆与叙述中呼吸。张老板不在了,可他讲的故事,经由我,又落在这纸页上。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在曲阜这座千年古城街巷里徘徊良久。此时暮色四合,回头望去,棋盘街在渐浓的夜色里,真如一盘下到终局的棋。那些曾经鲜活的“棋子”——福兴罗店、协玉茶庄、育德药栈、沈义成杂货店……早已退出了棋枰。可棋局还在。文化的棋局,从来不会真正结束。它只是换一批棋子,换一种规则,继续在这叫“历史”的棋盘上,走下去。
而我们,都是这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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