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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乃基
摘要: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已经问了成千上万年。“我”是人类,不存在可以与人类相提并论的“你”。ChatGPT问世及而后的一系列发展提示,可以和人对话并相提并论的“你”正在降生。现在需要问三组新问题:其一,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二,我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将如何演化?其三,在“你”的观照下重提老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三组问题大致就构成了新人文社会科学的基本框架。“你从哪里来”不仅是第一组问题之首,而且是全部三组问题之首,也是新人文社会科学之起点。
可以从长中短三个时间段剖析“你从哪里来”:长时段自然史,中时段人工自然史,短时段人工智能史。三个时段正对应于波普尔的三个世界。波普尔的世界3限于客观知识,具身,则是长出了有感知和行动能力的身体。正如人类是自然界演化异化的产物,具身世界3则是世界2演化异化的产物,这就是人工智能的终极意义。
人类在降生后不久就没有了种间竞争之虞,埋头于种内竞争。“你”的问世意味着前所未有的种间竞争。当下摆在人类面前的重大课题是,在新的种间竞争大背景下思考和进行种内竞争;与之对称的问题是,眼下的种内竞争对正在到来的种间竞争的影响。科学技术哲学是新人文社会科学的基础与出发点。
自OpenAI于2022年11月30日发布ChatGPT后,人工智能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2023年末,《自然》期刊公布了年度十大人物,首次出现了一个非人类——ChatGPT。ChatGPT及而后的一系列发展对人类社会构成重大冲击。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已经问了成千上万年。在这里,“我”是人类,自问自答。在人类之外,并不存在可以与人类相提并论的“你”和“他”,“我”,既孤傲又孤独,在宇宙中四处寻找可以对话的高等生命。
ChatGPT问世及而后的一系列发展提示,可以和人对话并相提并论的“你”正在降生。自ChatGPT降临之日起,人机关系从“我-它”(I-It)向“我-你”(I-Thou)关系过渡。
人类现在需要问三个新问题:其一,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二,我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将如何演化?其三,在“你”的观照下重提老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三大问题既相对独立又交织在一起,虽可以同时作答,但彼此间存在由一经二到三清晰的前后逻辑关系。固然,一旦对后面的问题有了新认识,也会对前面的问题有所启迪。这三组问题及其关系大致就构成了新人文社会科学的基本框架。
原文刊于《系统科学学报》
本文是删除4千余字的缩写版,请引用者注明原出处。
一、释题
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三个问题紧密相关。只有回答“从哪里来”,才能认清“你是谁”;只有认清楚“你从哪里来”和“你是谁”,才可能推知“到哪里去”。反过来,对于后面问题有进展了,又会加深对前面问题的理解。
“你从哪里来”不仅是第一组问题之首,而且是全部三组问题,也就是新人文社会科学之起点。“生成式”人工智能,意味着“你”在生成中,且越来越快。人类对于新事物的认知基于慢思维,新的认知还有待相互沟通,因而需要充分的时间宽度。如何加快研究的节奏以跟上“生成”的步伐,成为对新人文社会科学的一大挑战。所幸,在三组问题的第一组中,“从哪里来”问的是既成事实,可以沉下心来展开深入研究。
在时间上由近及远,大致有以下尺度。从上世纪40年代第一台计算机或50年代提出“人工智能”算起,亦即人工智能本身的历史。该领域已经有相当多的研究和成果。然而时间不足百年,不足以回答“你从哪里来”。有必要持“大历史观”,在更久远的时间长度追究,以探明“你是谁”。人工智能还有其史前史,线索之一是马克思提出的“人类学意义的自然界”的演化史,时间上回溯到几十万年前,从无机(石器、钢铁)、有机(尿素)、生命(DNA、蛋白质、细胞),一直到大脑和意识;从运动形式的角度来看,从基本物理运动(机械运动、电磁运动和热运动)、化学运动、生命运动和意识运动,大致上沿量子阶梯和人类的足迹一路走来,直到眼下的“超人”。人工智能行将突破人的束缚,攀上新的台阶和演化出新的运动形式。
人类学意义自然界的演化史虽然拓展了对于人工智能“从哪里来”的理解,然而时间尺度还需进一步延伸,由“人类学意义”的自然界回溯和扩展到自然界,直至138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这是大历史观在时间上的起点。
有必要辨析自然与自然界的关系。“然”是过程,“自然”是自己发生的过程;自然界是某一时刻的自然。自然界的演化不断突破自己的“界”形成新的自然界;自然是一连串连续的自然界。自然界演化到人后并未停止演化的步伐,而是在已有自然界及其规律的基础上,凭籍人类的认知和实践活动——以科学技术为核心——继续演化。“人为”既是相对于自然而言,又是自然界新的演化方式。人类以其主观活动而在客观上推动自然的演化,人不是自然演化的终点。
法国史学巨擘布罗代尔提出,要从长中短三个时间段解剖历史。探讨“你从哪里来”亦然。三个时段分别是:长时段自然史,中时段人工自然史,短时段人工智能史。三个时段各有所重叠。中、长时段分别包含短和短、中时段。短、中时段一方面分别出现本时段所特有的规律,另一方面不能违背中、长时段和长时段的规律。大历史观之“大”不仅关乎时间长短,而且在于该时段里涉及内容的丰富性。对于“你从哪里来”,尚需拓展理解的“空间”。
二、长时段
1.螺旋式演化与“发散-收敛-涌现”震荡演化
除了力学、热学、电磁学等规律外,自然界还存在整体上的规律,其一是螺旋式演化。自然界的演化由一系列前后相继的螺旋推进。新螺旋出现后,原有螺旋依然存在,在空间上包含新螺旋,时间上覆盖新螺旋,并向新螺旋输送物质和能量,以支撑新螺旋的运转和继续演化。新螺旋在此基础上形成新的演化模式,以及对已有螺旋具有某种选择和支配权。新螺旋的物质的量越来越少,空间尺度越来越小,周期越来越短,所涉及的能量越来越小;如从宇宙、银河系、太阳系、地球到生物圈。与此同时,物质的结构越来越复杂,对环境的要求也越来越苛刻。
自然界在整体上的规律之二是发散-收敛-涌现震荡演化。收敛并非将之前的发散归拢起来一统天下,而是在发散的众多分支中冒出与众不同的一支,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这就是涌现。然后在涌现的基础上开枝散叶走向新的发散。与螺旋式演化一样,震荡的周期也越来越短。
2.阶梯
时间上的螺旋式演化和震荡演化在空间上即为“链条”或“阶梯”。相续螺旋或震荡的连接处即为链条或阶梯上的台阶。亚里士多德认为,存在形式与质料连续的链条,一端只有质料,一端只有形式,两端之间的万物兼及形式与质料。链条由低到高,形式越来越丰富和具有独立性。越来越少的质料(碳氢氧氮硫磷等),凭籍其复杂性可以承载和运行更丰富多变的形式。在核糖核酸和蛋白质基础上可见生命的多样性。材料以硅为主(还有锗硼磷砷锑等)的芯片承载和运行无穷之信息(多模态)和知识,可以复制、粘贴、删除和计算等各种操作。质料对于形式的制约越来越小。形式可以在不同质料间迁移,进而控制和支配质料之运行。“唯有无形之物方能不朽。”
与此类似的现代表述是上世纪下半叶提出的量子阶梯及其上下向因果关系。高层的结构越来越复杂,负熵越高,耗能越大,对低层的依赖增强,越是“脆弱”和不确定。反之,高层以自身存在和演化为“目的”,对低层的随机涨落起到选择和支配作用。物竞天择。
长时段还存在具有“根本性”的规律和原理,最小作用量原理,以及耗散结构理论和分形理论等。这些根本性的规律和原理将“穿越”至中时段和短时段,并以不同方式发挥作用。
三、中时段
中时段延续长时段的螺旋与震荡并打上自身的印记,更重要的是出现为中时段所特有的“树状”演化模式。
1.人类社会的螺旋与震荡
人类社会出现了产业螺旋和社会运行的螺旋,以及0-1-n的震荡。
产业螺旋主要指供需螺旋和一二三产螺旋。供需螺旋是最基本的产业螺旋。关键之一是在供需螺旋中个人的身份转换,从供方的员工变身为需方的消费者。关键之二是商业化,商业化的关键点是供方的投入产出比和需方的功能价格比,以及这两个“比”之间的博弈。人类社会中的一切,不是主动参与,就是被动卷入供需螺旋之中。供需螺旋的动力,首先在于供需双方的博弈,其次在于供方内部横向也就是同行之间的竞争。信用是供需螺旋的核心要素。“退货”意味着一次供需螺旋的撤销,这是中时段螺旋式演化的特征之一,与之相关的还有对违约的惩罚。信息透明和公平竞争是供需螺旋存在与演化的必要条件。在供需螺旋的演化中,人工自然沿运动形式阶梯上升,正在进入意识运动和量子运动。
一二三产之间的螺旋是产业螺旋的重要组成部分。最新进展是人工智能大模型和垂直模型向各行各业的辐射和赋能。人类的生命周期和代际周期是生物周期的延续,教育周期架起自然周期与产业螺旋之桥梁。人工智能将对教育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在产业螺旋之上,还有由经济、政治和文化三者关系构成的社会螺旋,规模更大,周期也更长。国家之间的博弈与竞争是社会螺旋运转的动力,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社会螺旋演化的方向。产业螺旋既是社会螺旋的基础,由下而上作用于社会螺旋;又是社会螺旋的产物,受社会螺旋的选择、制约和引导。
人工智能领域的“回圈”概念与螺旋有相通之处。农业社会主要是“天人回圈”,工业革命后出现了人机回圈。机机回圈虽然无须供需对接,也不存在供给侧员工与需求侧消费者身份转换,然而能否发展壮大,最终仍需经由供需螺旋,以培育公司的“造血”功能。
从根本上说,产业螺旋和社会螺旋的动力来自人性。好奇心驱使认识未知世界,对更高效率和支配权的追求需要更强悍高效和精准的技术手段和设施,竞争的压力驱使形形色色的“加速主义”大行其道。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实则中时段的人类以“人为”之名,行长时段自然界继续演化之实。人类的竞争也就是种内竞争必然会影响到人类与新“物种”之间的种间竞争,以及有可能延伸到正在出现的新的螺旋——新物种的种内竞争中,新物种的种内竞争也可能向下介入人类的种内竞争。赵汀阳警示,假如将来出现两种以上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也就是相当于存在两个上帝,其结果有可能非常惨烈。
长时段的收敛-涌现-发散震荡演化在中时段也有体现,那就是0-1-n。1,往回看是收敛;看当下是涌现,往前看是发散。一二三产,从原始的混沌,经工业革命的分化,正在趋于融合。
产业螺旋和0-1-n震荡是中时段的重要内容,是长时段螺旋式演化和震荡演化在中时段的映射并打上了中时段的印记,处处可见耗散结构理论和分形理论的身影。投入产出比和功能价格比则体现了中时段的最小作用量原理。
2.知识之树
知识可以说是中时段对于“你从哪里来”的最重要的贡献,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是波普尔提出的“世界3”。知识之演化如同一棵树,可以从知识本身和知识的物化两方面理解。知识本身其一指知识的范围和归属:从原住民的原地方性知识,经人类的普适性知识,到个人和群体性知识;分别相应于树的根须、树干和枝叶。知识的归属构成对知识传播的羁绊,接受知识就意味着在某种意义上接受知识拥有者的支配。第二阶段知识之所以拥有力量/权力,源于知识之普适或非嵌入,不属于任何个人或组织。在树干的基础上,新的地方性、群体性和个人知识纷纷涌现,相互兼容,枝繁叶茂。枝叶间的最大公约数是普适性知识。
其二,指知识的形式:由隐性知识经编码知识到编码知识与隐性知识兼容。原住民的原地方性知识包含人与自然的关系,主要是难以言传的经验,以及人际和人己关系,主要是对族群/乡亲和“原地方”,也就是祖国/故乡说不尽的情感。经验和情感都深深嵌入于原地方和原住民之中。普适性知识在形式上就是编码知识,第二阶段的知识因编码而得以为更多人共享。在第三阶段,个人和群体将普适性知识嵌入于形形色色的场景,形成和发展具有个性化丰富多彩的体验,经验和情感,由此孕育新的隐性知识;同时,面对更多的不确定性和选项需要新的隐性知识。英国诗人济慈在19世纪写道,在怀疑和不确定中生活的能力,是创造力的基础。个人、群体和人类未来的发展最终将依赖于这种旨在创新的隐性知识。
物化的知识指技术,包括器物和工艺流程。“物化”,不仅是知识,还包含在生产和使用过程中原材料和能量投入,还有资本、制度和需求等社会和人文的因素。远古时期的技术高度嵌入,适用于特定场景和高度个性化。使用过程依赖于难以言传的隐性知识,需要长期摸索和体验。工业革命开启了物化知识的第二阶段,特征是标准化、可替代和普遍适用。这是物化的编码知识。一方面在于其时的技术主要是满足人彼此雷同的基本需求;另一方面由此得以构建环环相扣层层叠叠的工业体系。瓦特很清楚,他的蒸汽机是“万能机”,可用于各种场景。其中“知其所以然”的原理未必人人皆知,但根据说明书清晰的条文即可安全使用并达到预期结果。这是关于使用规范的编码知识,也可以归入物化编码知识。
工业革命不仅是中时段人类史,而且是长时段迄今全部自然史的转折点。经济史名家克拉克认为,“人类历史其实只发生了一件事,就是1800年前后的工业革命;世界只有‘工业革命前’和‘工业革命后’的分别。”人工自然在产业螺旋和社会螺旋的推动下降生并演化,继而本身参与其间而推进后续的螺旋,并且开始一二三产的分化。“技术降临,诸神隐退”,这是两百年前荷尔德林的忧虑。梁漱溟提出的天人、人际和人己三大关系,只适用于传统社会;工业革命后实为天人、人机、人际和人己四大关系。如果说,人类是自然界演化异化的产物,那么人工智能就是人类学意义自然界演化异化的产物。
转折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长时段的某些特征,在中时段的工业革命后发生逆转。参与螺旋的物质的量和能量从越来越少,到人口和能耗激增,以及从几乎完全依赖于邻近螺旋,到在更早期的螺旋中开发能源如化学能与核能。所涉及的空间从越来越小到越来越大,走出地球、太阳系,迈向宇宙深处。涉及的时间由越来越短,到一方面继承这一趋势,螺旋的周期越来越短,另一方面由生物技术延年益寿,以数据存储等方式获得永生。元宇宙进而开发虚拟时空。在知识层面上,转折表现为某种“归零”,人是机器,随后沿量子阶梯一路向上。眼下正在通往、接近,并可能超越长时段演化的最高成就——意识运动。
随着信息技术、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发展,逐步进入物化知识的第三阶段,日益满足柔性化个性化高情感的需要。对于主体来说,选择面扩大和需求层次提升,共同要求用户发展新的隐性知识。
在知识之树的背后,思想市场的身影和上述产业螺旋的商业化隐约可见。
“树”是一种隐喻。如果说,现实世界还有相应于树根和树冠的存在,那么树干只存在于抽象世界,然而却意义非凡:顺之未必昌,逆之必然亡。知识之树茁壮生长的终极源泉来自长时段,拉力源于中时段人的需求层次的博弈和提升。
知识之树不仅关系到知识演化之路,而且关乎文明冲突亦即人类的种内竞争,并经由产业螺旋和知识树影响到正在出现的种间竞争,赵汀阳之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四、短时段
“你从哪里来”来到了短时段。ChatGPT是宇宙138亿年,人类纪数十万年,人工智能数十年涌现的至高点,自然界、人类和人工智能最新的演化正徐徐拉开帷幕。
一方面,演化在往日的轨迹上进行。在长时段宏大的螺旋式演化背景下,正是中时段始于工业革命的一次次产业螺旋中诞生了ChatGPT。ChatGPT及其同类产品还将在当下的产业螺旋中演化和完善。人工智能在大模型问世之前的种种发展路径犹如树根,ChatGPT及之后其他大模型的出现意味着树干阶段的到来。在此基础上,各种垂直模型和中小模型、边缘/离散计算,特别是适用于各种且千变万化场景个性化多模态的具身智能(反之则被归为“离身智能”),则是树干上生长的枝叶。发散,如同寒武纪地质爆发。
往日的轨迹还体现在从工业革命的万能机到“通用”人工智能,以及废弃符号主义等由上而下的技术路线,走由下而上自组织之路,也就是生成式AI。神经网络等技术沿工业革命后的技术路径继续在量子阶梯上攀升。由ChatGPT到DS则体现了无处不在的最小作用量原理。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在萌芽之初,无论是符号主义还是行为主义,所模仿的就是人类的慢思维(卡尼曼),越过了“(哺乳)动物智能”,主要是情感和行动能力,后者即莫拉维克悖论的缘由。神经网络虽然下沉到实体层面,不过对标的依然是慢思维,而不是不假思索的快思维,这是此次ChatGPT等发展之所以主要波及的是白领等脑力劳动,而情感类和体力劳动仍有用武之地的根本原因。人工智能回过头来还要经由大数据和具身智能等途径,补上“动物智能”这一课。人类不能把未来寄托于眼下ChatGPT等所不具备的情感和行动能力。
另一方面,演化显示出为短时段所特有的新质。如果说,人机回圈尚需经由商业化环节,那么各种类型的“竞赛”则有所不同,并且吸引更多年轻人参与,机机回圈干脆无须这样的环节。机机回圈类似于“两条道路”的循环,节奏更快周期更短。大模型可以在虚拟环境中完成成千上万次试错,不断调整优化后再进入现实测试,极大压缩研发周期和成本。
新螺旋出现了量子阶梯上前所未有的存在物,如软件和数据等,以及数据、算力和算法的关系,最重要的莫过于始于中时段,成为短时段大模型基础的知识。知识,以及软件、数据、代码等,在亚里士多德的序列中朝着形式的一端又迈出一步,继人类之后沿“异化”之路走得更远。毕达哥拉斯“数是万物的本源”穿越至21世纪向现代人招手。与此同时,能耗越来越大。
在各种“回圈”中,人机回圈的比重与其中人的比重渐次下降,机机(众机)回圈的比重上升。具身智能兼及“天机回圈”。就树状演化而言,短时段也显现出新的特征,不是一棵树干,而是成百上千棵树干(大模型)的竞争与共存,这就关系到文明冲突,也就是人类的种内竞争。还有量子芯片、量子计算机和生物计算机等都可能成为新的生长点乃至树干。
短时段舞台中央的主角是知识。人类社会历经艰难曲折所获得的(几乎——下同)全部知识(不仅树冠,而且树干和树根),成为大模型的语料。ChatGPT的突破之一是,接过中时段的成果——知识——继续前行。突破之二在于消解了中时段知识背后的主体,为知识的传播扫除了羁绊。人有原罪。如果说人工智能也有原罪,其根源就是来自人类的语料及其蒸馏过程。首先,ChatGPT跨出的第一步所依据的语料,究竟是普适性知识还是原地方性知识,按概率各自权重几何,是二八定律精英拍板,还是长尾效应流量取胜,区块链能否足以建立起信用的定海神针,以保证知识与数据的真实性可靠性。包含经验和情感的隐性知识将由大数据和多模态投喂ChatGPT。人类的认识,在越来越大程度上将不再始于现象,而是从大模型的输出——不只是文字,而且含视频音频等——出发;不再经由艰难曲折的攀登过程,而是着重于提问、提示词和质疑。个人认识过程的第一条道路,则在某种意义上被“蒸馏”过程所取代。
多次国际辩论赛冠军获得者詹青云问道:“为什么佛祖选择让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不是把经书直接给他?因为成就唐僧的不是那些经书,而是那条取经路啊!”而今,ChatGPT几乎就是把“经书”直接放在人的面前。波普尔的名言是,人通过知识获得解放。然而,人不仅通过知识获得解放,而且还通过获得知识的过程和途径获得解放。哲学流派众多,却无不强调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这些问题和变化关系到人类社会的前途和命运。
新螺旋甫一降生,便对邻近螺旋也就是人类社会形成选择和支配的关系,如影响就业和产业格局等;直接介入人类的种内竞争。新螺旋的存在物不会与人平等相处,因为人类与之已不在一个维度。生活于当下的人们不是主动参与就是被动卷入其间,前者是少数,有可能进入螺旋向上的一侧;被动卷入者则是大多数,不可避免进入螺旋向下的一侧。不用AI的人将被AI和使用AI的人取代。辛顿认为,AI 会为了完成目标而主动夺取控制权,并全力避免被关停。
另一方面,新螺旋的存在物依赖以往的全部螺旋,特别在近期高度依赖人类纪,依赖产业螺旋和0-1-n的哺育与推进。因而新的存在物不仅不会也不可能“消灭”人类,而且将为了其自身的存在与演化“善待”人类(但不是每一个人),正如人类的繁衍和发展需善待地球和动植物(但不是每一只/棵动植物)一样。人类大概率会在生理上继续存在,但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越来越在心理上受制于他者。人类社会的存在和繁衍对于新螺旋来说就是它的“自然界”,这是新螺旋存在物的“生态学”。人类几乎完全是主动,甚至争先恐后推进新螺旋的降临,虽然也有人意识到这对于人类可能意味着什么。人们越担心输掉种内竞争,就越会赋予各自的AI更多权力和自主权,最终培育出新的物种并在种间竞争中俯首称臣。此处再此可见,人类以其自觉行动,不自觉地践行了自然界演化的规律。
长中短三个时段正对应于波普尔的三个世界。长时段为世界1即物理世界,中时段和短时段分别对应于世界2和世界3。类似的,朱嘉明提出,在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外,正在出现由人工智能所创造的第三种存在。波普尔的世界3限于客观知识,具身,则是长出了身体,从语言大模型(离身智能)到多模态大模型+具身智能。如果说,大模型是“读万卷书”,具身智能就是“行万里路”。二者的结合是“具身世界3”,“不仅能‘算’能‘感’,还能‘动’。”正如人类是自然界演化异化的产物,具身世界3是世界2演化异化的产物,这就是人工智能的终极意义。
以上仅从“你从哪里来”说起。“说起”,意味着几乎每句话都只是“起点”,只是点到为止,实际上每个段落、每句话都有待详加论证。本文开头提出的三组问题中,后面的问题更难更模糊易变和更具实践性。
五、代结束语:科学技术哲学是新人文社会科学的基础与出发点
有必要在“你”降生之后重建人文社会科学,大部分甚至全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问题,都应或多或少置于“你”的大背景之下予以探索和研究,否则将没有意义。之前已作答甚至认为已有定论的问题,传统的本体论、认识论、历史观和价值观,在“你”大行其道之时,均需重新思考,否则将失去大部分意义。
有人认为,如果未来技术突破由 AI 主导,人在人机回圈中的权重“每况愈下”,人类可能转向文明维度(如伦理、文化)的探索,未来几十年可能迎来新的文艺复兴。
先不论“新的文艺复兴”是否可能,即使发生,也绝不可能在所谓的“文明维度”我行我素,而是必将受到技术发展的重大甚至决定性影响。譬如“人是万物的尺度”,如果人不再是“万物的尺度”,什么才是?“我思故我在”,何为“思”,何为“在”?如果人不再“思”,至少不是如往日之思,是否仍“在”?泰戈尔的诗“天空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尼采之言“人是一根绳索,架于超人与禽兽之间”等等,都将赋予新的含义。所谓“终极关怀”,已不再是“终极”。
当下摆在人类面前重大且现实的课题是,在新的种间竞争大背景下思考和进行种内竞争;与之对称的问题是,眼下如火如荼的种内竞争对正在到来的种间竞争的影响。
此外,文科还面临时间和空间上的挑战。在时间上,人类的思维虽“慢”(卡尼曼),直至本世纪初还基本上跟得上相对稳定的社会和更新较为缓慢的知识体系,可以深思熟虑,因而出现康德等这样的大家。科技特别是人工智能高速发展,日新月异已经不足以描述知识体系与产业结构更新之快,至少要改为日新周异,乃至时新日异。人类的慢思维捉襟见肘。在操作层面,动辄数万字的长文和少则数月甚至逾年的发表周期,跟不上“你到哪里去”的步伐与节奏。本文之所以从“你从哪里来”说起,在根本上是出于逻辑次序,原因之一也在于研究对象已成为历史,可以静下心来(自然还存在诸多甚至重大缺陷)。在空间(指内容)上,关于人工智能的相关研究面临引文的琐碎性。不是引少数名人,以及一言足矣,而是众说纷纭,往往只是片言只语,如多位嘉宾参与的圆桌会议上随时插嘴的即兴式发言,少有权威一锤定音;加之由于领域之分散性和前沿性,难觅一致的语境和精准把握;写参考文献成为新的难题。学术的评价标准也应作相应调整,由严谨向新意倾斜,完整向突破倾斜,结论向问题倾斜,耗时的长篇大论向短平快倾斜。
一种新形态的哲学正在浮现,即和技术紧密结合、从技术本身出发来探究的哲学。“正在浮现”的不仅是哲学,而且是包括哲学在内的“新形态”的全部人文社会科学。科学技术哲学就是新人文社会科学的起点。
科技哲学的自然哲学研究世界1,也就是自然界的存在方式和演化规律,对应于“你从哪里来”的长时段;科学哲学讨论科学知识的结构、传播,获得科学知识的途径和方法,以及科学革命;技术哲学探索技术整体和分门别类的发展路径,探索人工自然的结构、生态关系和发展规律。近年来,技术哲学分化出工程哲学和产业哲学,工程,特别是大型工程对于产业乃至国家的发展必不可少。产业哲学直接以产业及其发展过程为研究对象,探讨产业政策及其可能性。STS全面探索科技与社会的关系,探索这种关系嵌入于各种语境和场景的特殊情况。科技史在时间的长河中把握科学技术发展的规律。信息哲学和系统哲学覆盖各个分支。科学技术哲学介于科学技术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架起沟通二者的桥梁。推进新人文社会科学的建构与发展,科学技术哲学界赋予重任,责无旁贷。国家社科基金2025年学科分类新增“科学技术与社会”,正显示了这一趋势。
当下,学术界十之八九会用到形形色色的大模型,可能还不止一个,科技哲学界尤甚。于是作为新人文社会科学的起点,科学技术哲学呈现一个新的特点:人工智能既是研究对象,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研究的主体。人工智能可能在不同程度上参与了从确定研究方向、选题、写大纲和摘要的全过程,并且参与学术评价、设计ppt等。在此过程中,人类研究主体多次与人工智能“主体”沟通交流,人类研究主体从中获益良多,人工智能主体也在一次次人机回圈中愈加“聪明”起来,以及拥有更丰富优质和经过一再蒸馏的“语料”。人文社会科学有待重建,作为出发点的科技哲学同样需要重建,包括将自己的研究过程作为研究对象,以跟上人工智能聪明起来的节奏。与此同时,也就投身于实践,在具身世界3到来之际,为世界2,人类社会的延续和演化而尽心尽力。
同为新人文社会科学基础与出发点的还有心理学,不仅研究“我和你”关系中的“我”,而且研究其中的“你”。笔者将另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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