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劳叔去世了。

老父亲一大早打来电话报丧，问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女儿们有没有来供献。如果他们当初供献过，我就得供献，如果他们没有来供献，我就不用供献了。

我说她们供献或者不供献，我都应该供献的。

天劳叔是父亲唯一在世的兄弟，在父亲的其他兄弟都陆续过世后，陪伴父亲走过许久的年岁，期间也争争吵吵，据说父亲有一次拿着铁锹把来说和的天劳叔赶出家门。天劳叔这一走，这些争吵估计也销声匿迹了，父亲的老年将会更加落寞了吧。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有很多兄弟的，很多我现在都叫不上名字了。模糊的记忆里，西西叔，狗剩叔据说是父亲年少的桃园结义兄弟，城堡叔，还有俊英的两个父亲（名字我真记不起来了，俊英是我同班同学，所以记得，她从她亲爹过继给她叔叔，所以，有两个父亲）等等一众人，每每晚间，都会坐在我家炕上，聊闲天，东家长西家短，或者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传闻。那时候，我总是枕着这些闲言碎语睡着，也做着我长大后的梦想。俊英的亲爹，很多次在我还没有入睡的时候，都开玩笑说，要我嫁给他的二儿子，那是个高高帅帅的大男孩。他的大儿子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似乎在社会地位上比我高一大截，我曾经以为那个大男孩看不上我，没有敢做梦。父亲那时候年轻，经常会提议做一些新鲜事情，比如开豆腐坊，比如承包村里农场，比如去大同远程贩菜，比如……所以，有一帮生意上的伙伴，我因而也得以认识了很多外队的叔叔大爷。但这些人来来往往，随着事情的结束，就来往得少了。

而天劳叔则一直会和父亲在一起坐坐，这在父亲因为弟弟弱智而不被人尊重的暮年，应该是聊以慰藉因而让他感觉人生值得的乐事。天劳叔和父亲是族亲，好像和父亲有同一个爷爷，抑或是老爷爷，好像记得我爷爷说，他叔伯弟兄六个，是四个亲弟兄的孩子，所以，应该是有同一个老爷爷。天劳叔妻子的娘家和我母亲的娘家在同一村的同一条巷子里，我一直叫她民妈妈，两家一直交好。天劳叔当过生产队长，好像和海劳叔是亲弟兄，海劳叔是村里不多的公办教师，我是在长大后很久才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小时候犯了错，被班主任李官文老师叫到他办公室，海劳叔也在，李官文老师指着海劳叔，问我该叫海劳叔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李官文老师说家里大人也不教你，他是你叔叔呢。我才知道我原来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叔叔，可以借着叔叔的名头免除班主任老师的责罚。

但天劳叔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很近。童年时，他家孩子和我也近。天劳叔一直想要个儿子，但连生了好几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儿子。女儿们也都叫仙，老大比我大两岁或者三岁，老二小我一岁，老三小我更多，名字我记不大真切了，好像姊妹几个叫珍仙，修仙，当仙。

但父亲说起他的女儿，我突然记得儿时的一件事情。儿时，天劳家老大有一个圆珠笔，那时候有一支圆珠笔，真的是非常高级的事情，我连铅笔都经常没有，就特别羡慕，就借来用，因为两家交好，她就借我用了，但不小心弄丢了，我就说要陪她，但我又没有钱，每天晚上偷摸地在父亲的兜里找钱。父亲那时候在豆腐坊买豆腐，买回来后会把钱交给生产队，但偶尔会漏个一分钱两分钱的，我就偷着拿了给他家老大，但一直攒不够，他家老大也很焦急，因为如果不能买到圆珠笔，被他父亲发现，也是要被他父亲也就是天劳叔责罚的。我因而压力非常大，有一次大概父亲回来没有把钱交给大队就回家了，我就多拿些，不幸就被发现，我就哭着说了事情的原委，父亲说天劳叔还欠他多少多少钱，他去和天劳叔说，让他从欠款里面扣除这笔钱，这件事情才这么过去了。我好像还送她二女儿出嫁，不知道扮演了什么角色，总之依稀记得在她新房床上坐着的模样，应该是40年前了。

天劳叔一直记挂着我。我回家的时候，如果父亲和天劳叔没有争吵，会嘱咐我去看看天劳叔和民妈妈，我会看到他儿子也继续做着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当年的活计，一代一代地繁衍，重复着近乎不变的生命轨迹，也续写着人类生存的永恒法则，生生不息，又绵延不绝。

一个生命的逝去，总会勾起一段回忆，而这些回忆，模糊又真切，似乎在驱逐着我们人类迈向我们最终想到的世界。

天劳叔千古，愿您在天堂，笑看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也能看到世界的微光，抹杀着人间所有争执与不同，走向每个生命安之若泰的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