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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行人之诗论(15):诗家,了解一些科学思维之裨益
钟茂初
笔者作为诗词领域的外行人,提出以下关于诗论观点。
诗论之一:抽象事物(“虚”)与具体事物(“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诗论之二:宏大叙事(“大”)与日常叙事(“小”):大则小之、小则大之。
诗论之三:时空处理:刹那永恒,咫尺万里。
诗论之四:人与物:“人”拟“物态”、“物”拟“人态”。
诗论之五:叙事与情理。由“私事”及“共情”、由“私事”及“公理”。
诗论之六:哀而不伤——哀于共情,而非博取同情。
诗论之七:忌直贵曲——可大直若曲,不宜大曲若直。
诗论之八:适当虚化处理——以虚字虚词写实景,以留白得诗意。
诗论之九:“实景描摹—想象生发—心境共情”三部曲
诗论之十:“具象描摹—情感递进—哲思留白”三元结构
诗论之十一:见闻起兴,比之言志;见闻寻常,比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三分造境,一分明旨。
诗论之十二:平仄押韵并非刻板教条,而是通过声律节奏抑扬以情。
诗论之十三:境界出于“不俗之人”:情趣和意境、情与景交融、体悟和共情
诗论之十四:学诗,为修养而非为成诗家
诗论之十五:诗家,了解若干科学研究思维之裨益
诗论之十六:科学研究者,研习经典诗词之得益
诗论之十五:诗家,了解一些科学研究思维的益处
一、学理逻辑
诗歌与科学,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两种不同但并非对立的方式。科学旨在通过理性逻辑揭示客观世界的规律,诗歌则通过感性意象表达主观世界的体验。然而,在好的诗歌中,这两种思维模式往往能达成奇妙的融合。
共同的源头:对宇宙和人生的深刻好奇与观察 伟大的诗人和科学家都始于对世界敏锐、精准的观察。科学家观察自然现象,诗人观察人情物态。这种精细的观察力是两者共同的基础。
思维模式的互补与交融:
秩序与和谐:科学追求用公式、定律解释世界的秩序。诗歌则通过意象、节奏、格律营造情感与审美的和谐。一首好诗本身就是一个自洽的、有机的完整世界。
逻辑与照应:科学的逻辑体现在论证的严密性上。诗歌的逻辑则是一种“情感逻辑”或“意象逻辑”。诗句的起承转合、意象的前后呼应,构成了一种内在的、自洽的结构美。
精准与简洁:科学要求概念的精准和表述的简洁(“奥卡姆剃刀”原则)。诗歌同样追求“炼字”,追求以最精准的词语(“诗眼”)和最经济的笔墨,表达最丰富的内涵,实现“言有尽而意无穷”。
创新与洞察:科学需要跳出既定范式进行创新。诗歌需要跳出日常语言和思维的窠臼,通过比喻、通感、陌生化等手法,创造新的意象和境界,从而提供对世界和人生的新颖洞察。
终极目的:追求“真”与“美”的统一 科学以求“真”为最高目的,诗歌以求“美”为最高目的。但在最高境界上,“真”即是“美”,而“美”也必然蕴含着深刻的“真”(如诗歌揭示的人类情感真理)。二者在哲学层面汇通。
二、 唐宋名篇例证
1. 杜甫《登高》:关注【宏观与微观】、【时间与空间】的关系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宏观与微观:诗人将个体的、微观的“百年多病”与“浊酒杯”,置于“无边落木”、“不尽长江”的宏大宇宙视野中,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与张力。这类似于科学中从微观到宏观尺度的跨越。
时间与空间:“万里”(空间之远)与“百年”(时间之久)对举,将个人的漂泊感置于浩瀚的时空坐标中,赋予了痛苦以历史的厚重感。这种对时空的处理,具有物理学般的深邃。
2.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体现【逻辑照应的自洽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此诗具有极强的内在逻辑性:现象观察(昨日不留,今日烦忧)→ 数据/情感拓展(长风秋雁,酣高楼)→ 理论转折/比喻论证(“抽刀断水”两句,以自然规律论证愁绪的不可断绝,堪称“诗性逻辑”的典范)→ 结论升华(“散发弄扁舟”,提出解决方案——追求精神的超脱)。整个过程环环相扣,论证严密,充满了一种情感发展的自洽美。
3. 王安石《泊船瓜洲》:体现【精准描述与简洁表达】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绿”字是“精准定义”与“简洁表达”的千古典范。它作为一个变量,精准地描述了春风(自变量)与江南岸景象(因变量)之间的函数关系(春风=f(绿))。诗人像科学家一样,在“到”、“过”、“入”、“满”等众多变量中,通过“思想实验”,最终找到了最能精确描述这一自然变化规律的那个“解”——“绿”。它既是精准的,又是极度简洁而富有包蕴性的。
4. 李贺《李凭箜篌引》:体现【创新思维】–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李贺描写音乐,完全跳出了常规的比喻(如“似春雨”、“如流水”)。他运用了惊人的类比创新:将声音比作“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香兰笑”。更非凡的是,他进行了跨维度的思维跳跃,想象音乐能融化长安十二门的“冷光”(视觉与触觉通感),能惊动天帝,甚至击破女娲补天的五彩石,引逗秋雨(从听觉到神话维度的跃迁)。这种想象力与科学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实验”和“理论创新”一样,充满了突破常规的颠覆性力量。
5. 苏轼《题西林壁》:体现【洞察力】–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蕴含的洞察力直达现代科学和哲学的核心。
观测者效应:庐山的形态(“岭”或“峰”)取决于观测者的位置(“横看”或“侧看”)。这完美契合了现代物理学中的“观测者效应”,即观测行为本身会影响观测结果。
系统的局限性:“只缘身在此山中”道出了认知的根本局限性:要真正认识一个复杂的系统(无论是庐山还是宇宙、人生),必须跳出系统本身,从更高、更宏观的视角进行观察。这是一种深刻的科学哲学和系统论思维。
总结
顶尖的诗歌艺术与顶尖的科学思维,在方法论和境界上是相通的。它们都要求:
精细的观察(Observe precisely)
严谨的结构(Structure rigorously)
精准的表达(Express accurately)
大胆的创新(Innovate boldly)
深邃的洞察(See profoundly)
因此,诗人了解一些科学思维,绝非要将诗歌变为公式,而是为了锤炼一种更严谨、更深刻、更具创造力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能帮助诗人更精准地捕捉世界,更为自洽地构建诗境,更独到地发现和表达真理。最终,使得诗歌不仅在情感上打动人心,更在智性上给人以启迪,从而更接近那个“真”与“美”统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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