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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那棵杨梅树 精选

已有 4546 次阅读 2025-7-30 08:44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家乡的那棵杨梅树

钟旭初

“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值千金;味比河朔葡萄重,色比泸南荔枝深。”读到宋朝诗人平可正的这首《杨梅》诗,口中仿佛便泛起一丝酸意。许多人提起杨梅,总先想到那股酸劲儿,嘴上说着怕酸,手却不由自主伸过去,总要拈几颗解解馋。即便酸得眯缝了眼,也还要念叨一句:如今的杂交杨梅,可不如从前的土杨梅有滋味。我的家乡,便盛产这种酸溜溜的土杨梅,品种繁多。

家乡就在县城南边十多公里的杨梅岭。每年端午过后,正如金农所绘“五月红实缀青枝,竹林深处有龙睛”,漫山遍野的竹林树丛间,便悄然缀满一丛丛、一树树的杨梅。红得发紫的大杨梅,浅淡如霞的石杨梅,雪白晶莹的水杨梅;有的酸中带甜,有的甜里藏酸,还有的竟带着淡淡的松脂香……品种之盛,不一而足。那时的杨梅岭,热闹极了。漫山遍野都是妇女和孩童的身影,妇女们背着背篓,孩子们挎着小篮。妇女在树上轻摇枝桠,孩子们便钻进树丛,拾捡那滚落的红珠,欢声笑语在山谷间回荡。我家就隐在这杨梅林中,房前屋后都被杨梅树簇拥着,恍如美猴王的花果山,景致极美。

在这万千杨梅树里,我独爱井上边那一棵。它的果实格外硕大,甜中只裹着一点点微酸,颜色是那种熟透了的、近乎凝墨的深红。最特别的是,这树杨梅熟得晚,总要比其他杨梅迟上一个月左右。当别处的杨梅在五月已红遍枝头,它才在六月悄然染上红晕;待到别处的杨梅早已谢市,它才姗姗上市,成了名副其实的“送新”杨梅。此时杨梅价高,它不仅是妈妈贴补家用的“钱袋子”,更是我们全家的“摇钱树”。

这杨梅树已有百岁高龄,主干粗壮,需得三个大人方能合抱。它默默见证了我们家两代人的悲欢。在丈余高的主干处,它分出两枝:一枝平展伸向路旁,另一枝笔直向上,向四周散开无数小枝,宛如一把撑开在地上的巨伞。微风过处,地上便铺开一层红紫的落果。小时候,采摘杨梅、捡拾落果、晾晒梅干,便是我们最大的乐事。

清晨,听见妈妈的开门声,我们姐妹几个便揉着眼起身。妈妈在灶间煮着早饭,姐姐忙着浆洗一家人的衣裳,我便提着篮子,弟弟端着大脸盆,一同到井边那棵杨梅树下捡拾落梅。昨夜清风吹拂,枝头熟透的红果便簌簌落下,路上、草丛里,便缀满了点点深红。弟弟妹妹的小脸上漾开笑容,嘴里不住地赞叹:“又大又红的杨梅真多啊!”他们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粒饱满的杨梅拾入盆中。偶尔仍有熟透的杨梅落下,“啪嗒”一声砸在弟弟妹妹的小脑袋上,他们不喊疼,反而咯咯笑起来:“大杨梅打到我头上了!”不消多时,地上的落梅便拾掇干净,尽数入了盆中。我们随即转到井边,用那冰凉清澈的泉水将它们洗净,剔去碰伤的坏果,再将完好的装入篮中提回家去。这时,姐姐已在竹篙上晾好了洗净的衣裳。她会挑出最大最红的一捧,盛在大碗里,撒上些许盐粒,双手捧住碗沿,上下轻轻颠簸几下,让盐花均匀裹上每一颗红果。一家人围拢过来,手指拈起这盐渍的鲜果送入口中,那滋味,真甜,真好吃。

余下的杨梅,便晒成梅干。晒梅干是门学问:先将采回的杨梅用温水略焯一焯,焯的时间全看果子成熟度——生些的略长,熟透的则短。然后摊在晒搭上曝晒两天。待半干半湿时,收拢入盆,加少许盐腌渍一夜,最后再彻底晒干。这样晒出的杨梅干,甜里裹着丝丝柔和的酸,回味悠长。

卖新鲜杨梅,讲究“一头一尾”——刚上市的“迎新”,和季末告别的“送新”。山里气温偏低,赶不上“迎新”,便只能抓住“送新”的时机。勤劳又灵巧的妈妈,总会挑个好日子上街卖鲜果。头天下午,她便带着我们上山采摘。妈妈扛着木梯,拿着长长的竹篙,攀上树去,用力敲打挂满红果的枝条。树下顿时下起一阵红色的“杨梅雨”。姐妹们雀跃着,在树荫下欢快地捡拾,不一会儿,几个背篓便装得满满当当。背回家后,妈妈教我们仔细挑选:只拣那最大、最红、完好无损的果子,放入另一个洁净的背篓,准备次日背到街上卖。街上的主顾多是些小学生,用秤称量太慢。妈妈便想了个巧法子:削个漂亮的竹筒,两角钱一筒。这样既方便又快捷,正合了孩子们的心意。妈妈做事,总有她的新招。

每年除夕下午,爸爸总吩咐我和弟弟给家里的果树箍“红纸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硕果累累。于是,我抱着一叠红纸条,弟弟端着一碗米汤,给桃树、李树、梨树、板栗树、枣树,还有那棵杨梅树,一一贴上红红的“腰带”。每当走到井边那棵杨梅树下,我总会特意挑一张最大最红的纸条,仔细地给它箍上,心中默默祷念:愿它来年结满又红、又大、又甜美的果子。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大哥成家另立门户,姐姐远嫁他乡,小哥北上求学。再后来,我也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城,成了一名教师。回家的日子少了,一家人齐去采摘杨梅的时光,更是难得。尤其是一九九九年春夏之交,父亲毫无征兆地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撒手西去。我们兄弟姐妹安葬了父亲,便将母亲接到城里同住。老家,从此人去楼空,无人料理,更无暇顾及那些果树,只得任它们在荒草中自生自灭。那棵井边的杨梅树,再无人为它清除周遭的杂草灌木,更无人记得在除夕为它贴上祈福的红纸箍了。二零零一年一场大雪,压垮了它伸向路边的那根粗壮枝干;二零零八年,一场罕见的冰灾,又将仅存的那一枝彻底压断。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立在那里。树桩下,再也寻不见我们兄弟姐妹嬉戏的足迹。唯有清明归乡扫墓,路过它身旁时,那段一大家人围聚树下、其乐融融的往事,才会清晰地浮上心头。

如今的杨梅岭,早已名存实亡。山上的老杨梅树,大多树大中空,再经不住风霜雨雪的侵袭。加上这些年气候反常,风灾、雨灾、旱灾、冰灾、雪灾接踵而至。杨梅树倒的倒,垮的垮,断的断。新生的幼苗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挣扎求生,往昔漫山红遍、人声鼎沸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唯有那棵虽已化作树桩的老杨梅树,依然鲜活在兄弟姐妹的记忆深处,根深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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