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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行人之诗论(1):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钟茂初
笔者作为诗词领域的外行人,总结提出以下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若干认识。
诗论之一:抽象事物(“虚”)与具体事物(“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诗论之二:宏大叙事(“大”)与日常叙事(“小”):大则小之、小则大之。
诗论之三:时空处理:刹那永恒,咫尺万里。
诗论之四:人与物:“人”拟“物态”、“物”拟“人态”。
诗论之五:叙事与情理;由“事”及“情”、由“事”及“理”。
诗论之六:见闻起兴,比之言志;见闻寻常,比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三分起兴,一分言志。
诗论之七:平仄押韵并非刻板教条,而是通过声律节奏抑扬以情。
“实”与“虚”是一对对立统一的中国哲学与美学范畴。在诗词创作中:
实:指具体、可感、有形的客观存在。包括具体物象(如山、水、花、鸟)、人物行动、场景细节等。
虚:指抽象、无形、主观的精神领域。包括情感、思绪、哲理、意境、想象空间等。
通过有限的“实象”来传达无限的“虚意”,是诗词的最高追求。
实则虚之:诗人不满足于对客观事物进行机械摹写,而是通过对具体物象(实)的精炼刻画,来暗示、引发、开拓出深远的情感与意境(虚)。它要求“实”的描写必须具有典型性和暗示性,能成为读者想象的跳板。
虚则实之:对于抽象的情感与哲理(虚),诗人要寻找与之相对应的、可感的、具体的物象或场景(实)来加以承载和表现。化抽象为具体,化无形为有形,使读者能够通过感官去“触摸”到情感和思想。这避免了直白说教和空洞抒情,实现了情感的“物态化”和思想的“意象化”。
以下分别以五绝、五律、七绝、七律中的代表之作进行剖析。
1. 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实:千山、万径、孤舟、蓑笠翁、寒江、雪。这些是极其具体、甚至带有夸张色彩的客观物象,构成了一幅绝对幽寂、寒冷的画面。
虚:诗中未直接出现任何“孤独”、“寂寞”、“清高”的字眼。
实则虚之:诗人通过描绘一个绝对空无(无鸟、无人)的“实”景,和一个倔强存在的“实”体(渔翁),极其强烈地烘托和暗示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傲情怀、一种永不妥协的人格精神(虚)。
虚则实之:诗人将内心抽象孤高的“虚”的情操,实体化为了一个在冰雪寒江中垂钓的渔翁(实)的具象,使抽象人格有了可触可感的形象。
2. 王维《使至塞上》(颔联)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四个巨大的、线条简单的几何意象(平面的漠、垂直的烟、蜿蜒的河、圆形的日),构成一幅无比壮阔、苍凉的边塞风景画。
虚:漂泊的孤寂、边地的荒凉、宇宙的浩瀚、内心的震撼。
实则虚之:王维没有直接抒情,而是纯粹用“实”的景物排列,就将塞外那种博大、空旷、寂寥而又壮美的感觉(虚)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虚则实之:内心的孤寂感(虚)被物化为了“孤烟”这一绝妙的“实”象;对宇宙浩渺的惊叹(虚)被凝结在了“落日圆”这个永恒的“实”体之中。
3.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实:黄鹤楼、烟花、孤帆、远影、碧空、长江。这是送别场景的实写。
虚:对友人的深厚情谊、离别的不舍与惆怅。
实则虚之:后两句全是“实”的景物描写。诗人久久伫立,目送友人的船(“实”)从“孤帆”到“远影”再到消失于“碧空尽”,最后只剩下滔滔江水。这个漫长的凝视过程(实),将无限的离情别绪(虚)无声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注入其中。不写情而情自深。
虚则实之:抽象的、无形的“离别之愁”(虚),被诗人巧妙地转化为了有长度、有尽头的“长江水”(实)。愁思如江水般绵长无尽,实现了情感的具象化。
4.杜甫《登高》(颔联)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实:落叶、长江。是眼前的秋日实景。
虚:时光流逝的悲感、人生迟暮的哀叹、家国命运的忧思、历史长河的永恒感。
实则虚之:通过“无边”和“不尽”这两个形容词,将具体的“落木”和“长江”瞬间升华为了一个宏大的意象。“萧萧下”是生命的凋零(时间之悲),“滚滚来”是宇宙的永恒(空间之叹)。实景完全成为了诗人浩茫心事的载体。
虚则实之:内心关于时间、生命、历史的庞大而抽象的悲慨(虚),找到了“落叶”和“长江”这两个 “实”物来予以承载和宣泄。使虚之情思有了倾泻的渠道和震撼人心的力量。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既是简单的写作技巧,也是中国古典诗词创作的根本性思维方式和美学灵魂。它要求诗人具备一种非凡的转化能力:将眼睛看到的“实”点化为心灵感知的“虚”,又将心中涌动的“虚”凝结为笔下永恒的“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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