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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中山区的风,总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缠绕在八十年代的时光里。刘大爷就像这片土地上一块突兀的石头,沉默地蹲在村口那间低矮的配电室旁。他身材佝偻,像是被岁月硬生生压弯了脊梁,一件看不出原色的蓝布褂子永远沾满尘土,袖口磨得发亮。更惹眼的是他那只从小残疾的左手,蜷缩在袖管里,只有偶尔拿烟袋时,才露出扭曲的指节,像一段枯树枝。
村里人都叫他刘瘸子,或者干脆就喊 “看电的”。这配电室是村里最金贵的地方,几排嗡嗡作响的变压器,掌控着全村的光明。刘大爷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守着这几间屋子,按时拉闸合闸,顺便盯着电表转悠。可这简单的活儿,在他手里却成了某种权力的象征,尤其是在村里办红白喜事的时候。
那年头,山里人办事讲究个热闹,红白喜事更是全村的大事。唢呐声能飘出几里地,宴席能从日出摆到日落。可不知从啥时候起,村里添了个不成文的规矩 —— 不管谁家办事,头三天就得去请刘大爷。不是请他帮忙,也不是请他坐席,就是得让他知道,这事没落下他。
张寡妇家儿子娶媳妇那天,唢呐吹得正欢,喜宴刚开席,屋里的灯泡突然就闪了两下,“啪” 地灭了。满屋子宾客顿时炸开了锅,摸黑的摸黑,嚷嚷的嚷嚷。张寡妇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起了刘大爷。她早上忙着布置,心里想着反正都是一个村的,晚点儿请也没事,谁成想人家直接给来了个下马威。
她提着礼物,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配电室,只见刘大爷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屋里的电闸果然拉了下来。“刘大爷,您这是……” 张寡妇堆着笑,声音里带着讨好。刘大爷头也没抬,烟锅里的火星明灭:“办喜事呢?热闹啊。” 那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却让张寡妇后背直冒冷汗。
“是是是,孩子结婚,光顾着忙活了,忘了跟您老说一声,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张寡妇赶紧道歉,“您看这电……” 刘大爷慢悠悠地磕了磕烟锅,站起身,用那只好手 “啪” 地合上电闸。屋里瞬间又亮了起来,隐约传来宾客们的欢呼。“下次记着点。” 他丢下这句话,又蹲回了门槛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从那以后,村里再没人敢怠慢刘大爷。办喜事的,提前三天拎上二斤点心、半斤烧酒去请;办白事的,就算家里再愁云惨淡,也得让管事的去打个招呼。刘大爷呢,每次都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应下了,到时候准保坐在宴席的角落里,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他从不跟人搭话,那只残疾的手始终藏在袖管里,只有喝酒时才伸出来,手指蜷曲着握住粗瓷碗,显得有些笨拙。
孩子们怕他,觉得他又脏又怪,远远看见就躲着走。大人们对他则是又恨又怕,恨他那点小权力耍得人团团转,怕他真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可谁也没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一年冬天,村里的李老头去世了。李家儿子是个倔脾气,觉得刘大爷这毛病太不像话,偏不信这个邪,愣是没去请他。出殡那天,抬棺的队伍刚走到村口,村里的灯 “滋啦” 一声全灭了。大冷天的,黑灯瞎火,送葬的队伍乱了阵脚。李家儿子气得脸通红,抄起扁担就往配电室跑。
到了那儿,只见刘大爷还是蹲在老地方,手里拿着个破旧的相框。听见动静,他慢慢抬起头,借着月光,李家儿子看见他眼里竟有泪光。“我不是故意的……” 刘大爷的声音有些沙哑,“就是想起我那口子了。”
原来,刘大爷年轻时并不这样。他曾有过一个媳妇,是邻村的姑娘,不嫌他手有残疾,一心跟着他。那年也是冬天,村里办年货,电工忙着检修线路,让他帮忙看着电闸。谁知道出事了,一根电线短路,火花溅到了旁边的柴草堆上。他想冲上去救火,可那只残疾的手使不上劲,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媳妇为了抢出屋里的粮食,被砸在了里面。
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主动揽下了看管配电室的活儿。他守着这些冰冷的机器,仿佛在守着一个逝去的灵魂。至于红白喜事拉闸,他说不上是报复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每次听到那热闹的声响,心里就堵得慌。看见别人家热热闹闹,他就想起自己冷清的家,想起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李家儿子站在原地,手里的扁担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的老人,突然觉得他不再是那个惹人厌的 “看电的”,而是一个被孤独和痛苦包裹了几十年的可怜人。
“刘大爷……”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大爷抹了把脸,站起身,把相框揣回怀里,然后走到电闸前,慢慢合上了。远处,送葬的队伍又重新响起了哀乐,虽然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份沉重的理解。
从那以后,村里依旧有人办红白喜事请刘大爷,但态度却不一样了。不再是怕,而是多了些怜悯和尊重。刘大爷还是那样,沉默地坐在角落,只是偶尔,当他看到新人脸上的笑容,或是听到婴儿的啼哭时,那只藏在袖管里的手,会微微动一下,像是在触碰什么遥远的温暖。
皖中山区的风还在吹,刘大爷的身影依旧蹲在配电室的门槛上。他守着电闸,也守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和伤痛。那些年复一年的拉闸与合闸,仿佛成了他与这个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在热闹与寂静的交替中,诉说着一个残疾人孤独而坎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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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6-13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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