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30日上午10点58分,当半夏拖着几乎僵硬的腿走出丰山火车站时,凛冽的北风正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扑在脸上。她紧了紧围巾,呵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这趟23小时的硬座之旅让她的后颈像压了块磨盘,每节脊椎都发出抗议的咔响,但此刻踏在故乡的土地上,那些酸痛竟像被老家的阳光晒化了一般。站前广场上褪色的红色标语、小卖部门口堆成山的年货、还有空气中飘来的煤炉味道——这些记忆的碎片突然活了过来,在胃里酿出温热的暖流。
她拖着行李箱往公交站挪动,轮子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出歪歪扭扭的轨迹。就在她第三次弯腰扶正箱包时,一声带着笑意的喊声刺穿嘈杂人群:“是你吗?姒半夏!”
半夏猛地回头,看见个穿军绿色棉大衣的敦实青年正从一辆皮卡车的窗户上喊她。他是张二宝,那个初中时总把课本卷成望远镜偷看窗外麻雀的同桌,如今晒黑的脸颊上仍留着当年被罚站时可以蹭到粉笔灰的雀斑。他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粗糙的大手直接拎过半夏的行李箱:这破玩意儿轮子都转不利索了吧?
你发财了?半夏戳了戳他腰间叮当作响的钥匙串,二宝嘿嘿笑着挠头:“老爸给买的二手皮卡,拉货跑腿赚个油钱。”
汽车轰隆隆地驶过挂着冰凌的一排排杨树,半夏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站台,突然觉得那些摇晃的骨头架子又拼回了活生生的人。
到了姒有山的洗车店,站在门口的秦香香秦听见行李箱滚轮的声音,看了一眼半夏,肩膀一耸,径直钻进了屋里。倒是她带来的弟弟大伟看见姐姐回来了,就三蹦两蹦地跑了过来,圆眼睛亮得像扑进油碗里的黑豆:姐!你回来啦!他一把拽住半夏的衣角,“寒假作业的数学题我根本不会,老师说再交白卷就要叫家长了!”
这个在丰山中学初二垫底的男孩,书包里永远塞着被橡皮擦破的试卷。可只要有人提起半夏,县高考状元、市级三好、每次学校大会校长都夸的优秀毕业生,他就会立刻挺直腰板:那是我亲姐!其实也就是因为他妈妈嫁给了半夏的爸爸,两个人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班主任经常恨铁不成钢地敲着他的脑门:“你要是能把你姐的脑子分走一半,你妈半夜都能笑醒。”
半夏并没有因为秦香香的冷漠感到一丝尴尬,这些场景以前经常发生,今天不过是再次重复罢了。
正在给人补胎的姒有山看见女儿回来了,满手的油污在衣服上胡乱抹了两把,抬头喊了一声:“半夏?回来啦?进屋看看你爷爷去!”
半夏行李箱的轮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她想起离家时,爷爷还能哼着小曲儿和她一起帮爸爸洗车,这才几天,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话还要回到中秋节那天。丰山的中秋已经感觉到有些冷了,晚上要盖被子才能睡着。十五那天晚上秦香香炖了一大盘红烧肉,半夏的爷爷和爸爸就着花生米喝了两盅。第二天清晨,姒承恩端粥的左手一点儿劲也没有了,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了。县医院的医生指着姒承恩核磁的片子,给姒有山看,“右侧的大脑有一个亮亮的斑,这里的血管堵住了。”
屋里的霉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爷爷盘腿坐在印满油渍的棉被上,浑浊的眼珠转了三四圈,看见半夏回来了,就问:“你昨天不是跟王翠兰去赶集了?怎么带着行李箱回来了?”半夏说:“我去魔都上大学了,爷爷。”姒承恩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半夏怎么就去上大学了?他就又问道,“魔都在哪里?”半夏忍着眼泪耐心地给爷爷解释着。
很快秦香香把午饭做好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中午饭比较丰盛。虽然多了一个人,饭还是够吃的。
吃完午饭,半夏帮助洗了碗。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半夏感觉很困,想睡觉了,可是这个家里没有她睡觉的地方。她就和她爸爸打了一个招呼,说是去王老师家睡一觉,晚上再回来。姒有山想说什么,嘴张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住了。
半夏推开门,王翠兰家的陈设依旧如故,只是因为半年没有住人,家里一股子味道。窗棂上蒙了一层薄灰,家具表面也浮着细碎的尘土。她拧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将抹布浸透后用力绞干,木质家具的纹路在湿布擦拭下渐渐显露光泽。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混着洗衣液的清香,阳台上那方蓝白格子的床单在夕阳里轻轻晃动。当地砖映出人影时,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六点二十分,所谓回来补觉的念头,早被劳动的热气蒸腾得无影无踪。
屋子里飘着不成调的《老人与海》的前奏:
秋天的夜 凋零在漫天落叶里面
泛黄世界 一点一点随风而渐远
冬天的雪 白色了你我的情人节
消失不见 爱的碎片
肥皂的泡沫顺着半夏的指缝滴落。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碎了这片刻闲适。她甩着手上的水珠去开门,对门的刘老师夫妇正站在楼道暖黄的灯光里。刘老师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我就听见舒老师家有人走动,玉娟你看,果然是半夏回来了。”虽然没当过她的授课老师,但这些年邻里间的问候早让这份情谊像阳台上那株绿萝般自然生长。张玉娟老师系着围裙笑着对半夏说道:“饺子刚包好,来尝尝你刘老师最拿手的红烧排骨?”
半夏正进退两难时,张老师已不由分说地拽着她跨进了对门。不知道为什么,饭桌上的气氛非常压抑,根本不像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气氛。刚才进门时候的欢乐没有了,也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轻微的咀嚼的声音。饭很快就吃完了,半夏将盘子碗送到厨房的时候,却听见张老师压低声音对刘老师说:还是你告诉半夏吧。半夏转身的瞬间,看见刘老师正将茶杯重重搁在茶几上。
天乐,你来说。张老师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
去年感恩节后的黑色星期五,商场玻璃门上还贴着火鸡图案的促销海报。刘老师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音节都像被冰水浸透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舒老师他们本想着趁商场打折…买一些礼品带回来...有个持枪的白人... ”,他突然揪住自己发红的鼻梁,仿佛这样就能改变噩耗一样。
半夏的脑子像被灌了铅,嗡嗡作响,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她僵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布料,直到布料被揪出几道皱痕。过了好一会儿,温热的液体才从她干涩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衣领上形成深色的圆点。她突然抓住刘老师的袖子,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舒老师和王老师怎么了?”刘老师夫妇对视一眼,刘老师轻声说:“七个死亡者中,只有他们两个是中国人。”这句话像一把刀,劈开了半夏勉强维持的理智。她猛地站起来,又踉跄着跌回沙发,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张老师立刻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但半夏的哭声还是像决堤的洪水,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仿佛要把十年的情感和震惊都哭出来。
半夏的哭声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眼前模糊地浮现出王翠兰老师的身影,那个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最温暖帮助的人。半夏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她从小,王翠兰却像母亲一样呵护着她。王翠兰对半夏不仅仅像妈妈一样对她关心爱护,还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给她指点迷津。还有在魔都理工大学门口的公交车站上,王翠兰还和半夏约好要一起回丰山过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没了!她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师,我回去了。”刘老师夫妇想拦,但半夏已经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街上行人匆匆,半夏却像游魂一般,脚步虚浮地走进一家香烛店。她的手指在红蜡烛上摩挲,又抓了一把香,纸钱和元宝塞进塑料袋里,像在完成一场无声的仪式。水果摊前,她挑了几个最红的苹果,恍惚间想起王老师总说“红苹果最甜,越甜越平安”。丰山大曲是舒老师每天都要喝一口的,卤肉和馒头,王老师总念叨“馒头要趁热吃”。
回到家,半夏颤抖着从相框里抽出王老师夫妇的照片,用袖子擦了擦玻璃框,摆在玄关最显眼的位置。供品摆好时,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点蜡烛的手抖得厉害,火苗几次险些熄灭。香点燃的瞬间,她“扑通”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师妈妈……您怎么就走了……”她的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你们说过要等我大学毕业,要看着我结婚的。”她抓起一把纸钱,边哭边烧,“你们不要舍不得花钱,我给你们烧元宝……。”
对门刘老师夫妇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张老师抹着眼睛对老伴说:“这丫头……把心都哭碎了……”
半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作断断续续的抽泣。她蜷缩在玄关的阴影里,头歪向王老师和舒老师的灵牌,沾着泪痕的脸贴在冰冷的地砖上。灵前的香灰簌簌落在她散乱的发丝间,像一场无声的雪。睡意袭来时,她恍惚看见烛光里浮动着老师们的笑脸,于是带着未干的泪痕沉入梦乡。
梦里,王老师的手轻轻托起她的脸颊,那样熟悉的温度,仿佛还留着给她包饺子的香味。我可爱的小棉袄,老师妈妈的声音像春风拂过耳畔,我走得太急了,也没有什么可以传给你的,我把我脚心的红痣传给你吧。半夏依稀看见老师抬起了脚,那颗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希望我的小棉袄将来福气满满,大富大贵。老师妈妈把脚心贴在她额头时,半夏闻到淡淡的檀香的味道。这其实是半夏在两位老师灵前点的香的味道。
老师妈妈!半夏猛地惊醒,后脑勺撞在墙壁上发出闷响。灵前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还贴着地砖,膝盖跪得生疼。抬头望见灵牌上老师的照片,她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照片的边缘不知何时凝了颗水珠,正顺着玻璃缓缓滑落,像老师永远温润的眼睛。她踉跄着站起来,两三天没合眼的眩晕感潮水般涌来,可脚底却像被什么烙着似的发烫。半夏死死攥着供桌边缘,指甲在漆面上刮出几道白痕。
当半夏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疲惫的身体时,那块发烫的皮肤愈发清晰了。她弯腰查看右脚心,水珠顺着下巴滴在那颗新生的红痣上——圆润如朱砂,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就像老师梦里贴在她额头的那颗。半夏的双手突然发抖,毛巾啪地掉进水里。她蹲下来死死盯着那颗痣,直到雾气模糊了视线。原来老师妈妈真的把福气传给了她,就像小时候每次考满分,老师妈妈总会摸摸她头说我们半夏最棒。此刻的泪水分不清是热水还是冷水,只记得老师说过:眼泪流完了,福气就住进来了。
半夏为了表示对王老师夫妇的爱,照着《鹧鸪天》的词牌,填写了“戊子腊月廿五祭”的词。
独返丰山冷庭深,尘灰尽扫待亲人。
忽传瀛海双亲殒,朱痣穿过掌底纹。
丰山雪,杜鹃声,三更烛影照空樽。
纸灰飞作新蝴蝶,犹带当年旧手温。
虽然这首词的平仄押韵还有需要推敲的地方,还有些稚嫩,但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够填出来,足显平时王翠兰对半夏在文学方面的培养了。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乔中东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616948-1506757.html?mobile=1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