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北风飒飒地刮起来了,湖西平原的夏天像一张被水打湿的草纸,一点点塌软下去。天高了,云淡了,风里头夹着铁锈似的腥气。试验田里的稻子,就在这风中一天天黄熟,那香气不再是飘,而是涌——像地底下的泉,汩汩地往外冒,弥漫过田埂,淹没沟渠,一直灌进十八洼每一个饥饿的鼻孔里。
我是闻着这香味儿过日子的。我或许并未察觉,这香已成了蛊,随风潜入夜,钻入人心,撩拨着那些空瘪的胃囊和更空瘪的希望。我回家捎信的第二天,爷爷就踩着露水赶到学校饲养场来了。是为那头老病牛。
牛是牛皮鞋的命根子。建校那年,牛皮鞋一手养起了这几头黄牛,耕地,拉车,驮砖运瓦,牛身上淌下的汗,几乎能汇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如今,那头最老的牛病了,趴在桩子前,铃铛大的眼睛里滚下混浊的泪,一声接一声地“牟牟”叫着,声音嘶哑,像钝刀子在割着破布。其它的牛也跟着应和,一时间,饲养院里翻腾起一片悲凉的合唱。
牛皮鞋蹲在屋檐下,一口接一口地咂着旱烟,烟雾笼着他黝黑的脸,像庙里一尊沉默的泥塑。这牛叫声,让他心惊肉跳。三十年前,在老家牛庄,牛皮鞋也曾听过这样一场黄牛的齐鸣。那时,他是欢欣的,看着老东家牛百岁在牛群的哀嚎中面如死灰,那是他贫瘠童年里少数鲜亮的记忆——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残酷的明亮。可牛皮鞋没料到,属于自己的时代,竟也结束得如此仓促。仅仅几个月后,高中改制的一纸公文下来,这几头牛,或卖或杀,他亲手终结了它们,也终结了自己与湖西红校最血肉相连的一段历史。
爷爷走上前,不说话,只用手慢慢抚摸着病牛的脖颈。然后他撬开牛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头是一块乌黑的石头,拴着根细尼龙绳。他慢慢把那石头塞进牛嘴深处。我认得这宝贝,这是爷爷的“牛宝”,据说是从老坟地里挖出来的吸铁石,能吸出牛误吞下的铁器。爷爷喂了一辈子牛,是湖西十八洼有名的“赤脚兽医”。爷爷的绝技,都藏在他那双青筋盘虬的老手里,和这些看似上不了台面的土方子里。
约莫一袋烟的工夫,爷爷缓缓拽出绳子,末端竟带出一个沾满黏液、脏乎乎的草蛋子。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剥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片、铁钉、还有一小截细钢丝,赫然躺在掌心。
围观的几个老师发出一片低呼。牛皮鞋也凑过来,蹲在地上,用草棍拨拉着那些铁器,喃喃道:“我日他娘,这些吊毛玩意儿,咋就跑进它肚子里去的呢?”
“大兄弟,”爷爷站起身,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脸上是那种见惯了生死的平静,“牛马比君子。人吃饭还保不齐卡根鱼刺,何况是牲口?它们不说话,疼,只在肚子里疼。”他顿了顿,“赶明儿,让小军给你捎几付我配的牛药,灌下去,清清肠胃,就没事了。”
临走时,爷爷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翻滚的金黄稻浪,深深吸了口气,由衷叹道:“今年的稻子,长得是真好啊。”
这声赞叹,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在我心里漾开一圈说不清的涟漪。我请假回家取牛药,走在路上,才发现这涟漪早已波及了整个湖西平原。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不再是往日悠闲的模样。他们像夏夜被灯光诱惑的蚊蚋,从四面八方的田野里、村庄里冒出来,汇聚成一股股暗流,朝着同一个方向——湖西红校,涌动。
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手里提着柳条篮,胳膊下夹着布口袋,三人一堆,五人一伙,交头接耳,神情诡秘,脚步却匆忙而坚定。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被饥饿和欲望点燃的光,鬼鬼祟祟,又理直气壮。我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前几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我们村演出时,舞台上那盏惨白的汽灯,是如何吸引得漫天蠓虫不顾死活地扑上去,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一种不安攫住了我。返校时,景象依旧。我截住跑得气喘吁吁的憨来喜——草坡村那个以拾粪为生的憨巴子,问:“他们这是干啥去?”
憨来喜扭过那张黑猩猩似的脸,嘿嘿一笑,唾沫星子喷出来:“下湖捞鱼!”
“捞鱼?”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我远远望见那片黄绿色水洼上,如同孤岛般漂浮的红校时,那不祥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什么捞鱼!这些人是冲着试验田里熟透的稻子去的!我心里暗叫一声“哎哟”,撒开腿向学校飞奔。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饲养场,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牛皮鞋。没想到,牛皮鞋只是抬起被烟雾熏得眯缝的眼,淡淡地说:“知道了。回去上课吧。”
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我楞住了,忽然明白,有些事,就像这西北风,刮起来了,就挡不住了。
学校试验田里的稻子,是真熟了。对湖西地区的人们来说,大米,是一种近乎传奇的美味。那雪白、饱满、散发着清香的米粒,是梦里才能咂摸透的滋味。如今,这梦就摊开在眼前,金灿灿,沉甸甸。学校周边村里的闲人,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狗,一群群聚集在试验田四周的土堆、沟沿上,或坐或蹲,虎视眈眈。那一片金黄,在他们饥饿的眼神里,早已化作了碗里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学校的秩序被打乱了。所有的理论课都停了下来。学生按班级、年龄被分成生产小组,全部下田劳动。师生们整天泡在泥水里,收割,搬运,忙所谓的“三秋”。
大部分同学被分配去割稻子。镰刀在他们手中还显笨拙,金黄的稻秆一片片倒下,留下齐刷刷的茬口。年纪大些的十几个男同学,在打谷场上负责脱粒。机器的轰鸣声、飞扬的稻壳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年纪小的高一新生,还不会使镰刀,就被分成若干巡逻小分队,安排去护坡,驱赶那些越来越猖獗的偷稻者。
起初,大家都还生龙活虎,把这当成一种新鲜的游戏。可几天下来,疲劳像湿透的棉袄,紧紧裹住了每个人。有人开始装病请假。“屙滑屎,尿滑尿”,各种消极怠工的法子都冒了出来。
收割后的稻田,像是经历了一场仓促的战争,遍地狼藉。抛洒的稻穗,星星点点,吸引来了另一批人——拾稻者。学校几位女教师带着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在田里拾捡遗漏的稻穗,算是执行“颗粒归仓”的最高指示。
男生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群拾稻穗的女性身影,更准确地说,是追随着女同学那个随着弯腰动作而左右摆动的大屁股。那丰硕的、充满生命力的摆动,在这片弥漫着稻香与饥饿的土地上,构成了一种奇异的诱惑。
这个季节,家里自留地的活儿也催得紧。许多同学开始编造各种理由请假回家。我倒是名正言顺,隔三五天就要回爷爷的牛屋取一次草药。在伺候病牛吃药的这段日子里,我和负责帮忙的牛娟渐渐熟络起来。我总是没话找话地跟她搭讪几句,闻着她身上混合着稻草与少女体香的气息,心里会获得片刻的安宁。
然而,稻田里更多的,是“猫捉老鼠”的紧张。随着打谷场上的稻垛一天天隆起,如同长出一座座金色的小山,尚未收割的稻田便在一天天缩小。守在田边的人们骚动起来,眼神愈发焦灼。终于,有人不再满足于偷偷摸摸地捡拾,开始明目张胆地冲进田里抢夺稻穗。
被抓到的抢稻者,被关在学校西院的牛屋里。我去送牛药时,看见几个被关押的老嬷嬷,扒着门缝朝他喊:“大兄弟,行行好,放俺出去吧,俺再也不敢偷学校的稻子啦!”那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我和“近视眼”金世延分在一个巡逻小组。金世延是个书呆子,有空就趴在课桌上看书,是数学老师“屁打胳拉肢”(因他说话时总爱不自觉地拍打自己的胳肢窝而得名)的得意门生。后来这小子果然考上了湖西师专,又一路读到南开的数学博士,最后飘洋过海,去米国挣大钱了。此刻,“近视眼”扶了扶厚厚的眼镜片,望着稻田,用他那学术化的语言对我说:“看吧,这一块块稻田,是多么规则的四边形啊。”
我觉得他简直是读书读傻了,净说些没滋没味的屁话。“近视眼”才不管这些闲杂事,找个背风的土窝子,掏出那本油渍麻花的《高等数学》,便沉浸到他的微积分世界里去了。
我懒得理他,独自沿着田埂巡逻。撒了泡尿的工夫,我远远看见一个穿着蓝花褂子的女人,正猫着腰,飞快地撸着田边的稻穗。我心头火起,顺着新挖的抬田沟,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一声大喝,我伸手牢牢抓住了那女人的胳膊。女人惊恐地回过头,四目相对,我一下子楞在了原地。
我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脸色腊黄、头发蓬乱的女贼,竟是我初中的同学杨六妮。
杨六妮家住邻村杨家洼,和我一样隶属于吴桥大队。她读书用功,成绩比我好,尤其是作文,写得灵气四溢,教语文的王瘸子经常把她的文章当范文念。可就在大队推荐升高中这关键一环上,她卡住了。她爹是个老实巴交的闷葫芦,没能为她争来那张改变命运的纸片。
初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杨六妮同学。此刻,看着老同学这落魄狼狈的模样,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愧疚、心酸、还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一齐涌了上来。
我拉着杨六妮蹲下身,藏在稻丛的阴影里,免得被远处的人看见。“你……你怎么干这个?”我声音干涩地问她。
杨六妮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俺命不好,”她抽抽嗒嗒地说,“俺爹没本事,推荐不上……看人家都来,俺爹也非逼着俺来……”她用袖子抹了把脸,那袖子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开学那几天,俺天天站在湖堤上,往红校这边看。看见你们在操场跑操,排着队出来劳动……俺心里……俺眼热得要命……”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这些话一下下撞击着,“咚、咚”地震颤。我想起自己眺望红校破旧院子时,那份混杂着自豪与无奈的心情,与杨六妮这纯粹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是多么不同啊。我笨拙地安慰她:“红校的高中,也就那么回事,整天光干活,学不到啥真东西。”
杨六妮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今天看见你们,也一样在田里忙活,俺……俺心里不那么后悔了。”
“我倒真想跟你换换,回家种地去。”我脱口而出,这话里一半是安慰,一半也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真实的疲惫。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我左右看看,“近视眼”还在土窝子里啃他的数学书呢。我默默地伸出手,开始帮杨六妮撸稻穗子。动作飞快,带着一种负罪般的快意。
杨六妮吓了一跳,紧张地提醒我:“别……别让你那个同学看见。”
“放心吧,”我头也不抬,“那是个书呆子,近视眼。”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水稻终于全部收割完毕,师生们都像被扒了一层皮,累得半死。教室里重新坐满了人,琅琅书声再次响起,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只有大个子许半仙的座位,空空荡荡地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许半仙的手,是前几天被打稻机绞断的。这是今年湖西红校“三秋”季节唯一的一起大事故。机器轰鸣的瞬间,一声凄厉的惨叫盖过了一切。等人们手忙脚乱地关掉机器,许半仙的左手已经血肉模糊,只剩几根筋皮连着。因为这次事故,高中毕业时,许半仙被照顾性地安排到公社大院看大门。消息传来,班里同学私下议论纷纷,有人神秘地说:“半仙这小子,怕是学他表哥,使了苦肉计吧?八成是他自己故意把手弄断的!”
许半仙表哥的事,在湖西流传很广。他表哥在县化肥厂干临时工,谈了个城里的对象,女方嫌他没正式工作,吹了。许半仙表哥失魂落魄,干活时“不小心”踩到机器的皮带轮上,轧掉了半只脚。因工负伤,厂里把他转成了正式工,那对象也回心转意,跟他结了婚。
二十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在老家干鱼头镇喧闹的年集上,忽然看见了许半仙。他蹲在一个肮脏的地摊后面,面前摆着几包花花绿绿的老鼠药。那只残疾的左手像一段干枯的树枝般摆动着,只用一只右手,收钱,拿药,照看着摊子。他嘶哑着喉咙,一遍遍吆喝:
“老鼠药,药老鼠,大的小的都逮住!逮住老鼠有好处!”
听人说,几年前乡镇政府精简人员,把看大门的许半仙给精简回家种地了。他种地不行,只好出来卖老鼠药。我远远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寒风里的身影,看着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心里一阵尖锐的酸楚。我没有勇气上前相认,默默转身走开了。走了很远,许半仙那嘶哑而执拗的吆喝声,还像鬼魂一样追着我:
“喂个鸡,喂个羊,都比喂个老鼠强!喂个鸡来会下蛋,喂个老鼠瞎胡乱!”
声音飘荡在充满年货香气和人声鼎沸的集市上空,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凄凉。
水稻收割完那天下午,我在西院饲养场,帮着牛皮鞋给那头病牛喂最后一次药。牛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伸出粗糙的舌头,舔舐着我手里的草药。这时,吕校长倒背着手,阴沉着脸,显得十分忧郁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看牛,也没有看人,目光越过矮墙,望着那片刚刚被剃了光头、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的试验田,沉默了许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牛皮鞋和我说:
“我们得给县教育局打报告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明年,这稻子,不能再种了。”
牛皮鞋咂了一口旱烟,没说话,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我心里却猛地一沉。他想起爷爷的赞叹,想起杨六妮的眼泪,想起许半仙空荡荡的袖管,想起那漫天遍野、扑向这片金色稻浪的饥饿人群。
风还在刮着,带着湖西平原特有的湿冷。试验田里只剩下齐刷刷的稻茬,像大地上新长出的一片沉默的墓碑。那曾经浓郁得化不开的稻香,也正在这风中,一丝丝,一缕缕,消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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