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这东西,就像湖西红校北大洼盐碱地里生出的碱蒿子,看着枯死了,根却扎得深,一遇到点雨水,便又冒出呛人的、带着腥气的绿意来。我关于1980年冬天的记忆,总是被一条狗的影子纠缠着。那是一条黑得邪性、瘦得像道闪电的狗,我们湖西老家那边,管这种狗叫“细狗子”,学名倒是文绉绉的,叫灵缇犬。许多年后,我坐在回乡的破旧班车上,看见初春的麦田里,几个汉子牵着几条同样体型细长的狗在追野兔子,车轮卷起的尘土模糊了窗外的景致,那条黑细狗和它的主人——那个叫“多面手”的苏北汉子,便又活生生地从记忆的淤泥里蹦了出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生冷而鲜活的气味。
那时候,湖西红校北大洼的风,硬得能刮下人一层脸皮。一场雪还没化利索,另一场又憋着劲砸下来。校园里那些柳树、榆树、洋槐树,被风雪撕扯得像一群披头散发的疯婆子,每天都有枯枝被折断,“嘎巴”一声,脆生生地落在雪窝里,像被遗弃的骨头。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多面手和他的黑细狗,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出现在了我们的世界里。
在多面手那杆老土枪的轰鸣声震醒湖西红校北大洼之前,没人太在意这个外乡人。他悄没声地住在学校苹果园那间看果人废弃的小屋里,仿佛本身就是一截枯树桩。直到第二年开春,试验田里要栽种一种叫薄荷的、闻着清凉、人畜不啃的怪玩意儿,我们才晓得,这个扛枪打兔子的汉子,竟是学校专门从苏北淮安请来的薄荷技术员。学校改种薄荷,据说是为了对付邻近村子那些永远填不饱肚皮的偷窃者,这是上报了县教育局批准的。于是,水汪汪的水稻田变成了绿得发愣的薄荷田,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子牙膏般的凉气,闻久了,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多面手是个能人,名副其实。他指导我们种薄荷,收割了又教我们怎么熬薄荷油。伙房忙不过来,炊事员老康师傅一嗓子,他围上油腻腻的围裙,揉面蒸馒头,抡勺炒大锅菜,样样在行。果园里的苹果树,他也能拿着大剪刀,“咔嚓咔嚓”地修理得服服帖帖。我们都叫他“多面手”,这称呼里,有几分佩服,也有几分学生娃对神秘大人的那种疏远的好奇。
我对狗的亲近感,是打小就种下的。这感觉说来不雅,却实在得很。记得小时候在自家院里屙屎,家里那条老黄狗总会准时凑过来,眼巴巴地蹲在跟前,像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等我撅起屁股,它便伸出那肥大、温热、布满肉刺的舌头,一下一下,舔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的遗矢也一并收拾了。那舌头带来的,是一种粗糙而熨帖的按摩,一种介于羞耻与舒适之间的、难以言喻的享受。所以,当那条黑细狗第一次像道黑色幽灵般掠过校园墙角时,我就知道,多面手来了。那狗通体乌黑,毛短得像缎子,紧贴着绷紧的肌肉,四肢细长,身段流线,跑起来不像是跑,倒像是贴着地皮在飞。
下第三场雪的那个上午,数学课正上得昏昏欲睡。“屁打胳拉肢”老师(我们背后给他起的外号,因他总说“上课可以不听,但决不能捣蛋,谁捣蛋我就屁打他的胳肢窝”)的小眼睛,藏在酒瓶底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他正自我陶醉地在黑板上推演勾股定理,粉笔“吱吱呀呀”地写满了一黑板又一黑板。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北风的呜咽。突然,“咣!”一声沉闷的枪响,从红校北大洼方向传来,像块石头砸破了沉闷的冰面。我的心跟着一跳。紧接着,又是“咣!咣!咣!”。每响一枪,我就在数学课本的空白处,用指甲深深划上一道印子。那枪声,比任何数学公式都更能击中我的心坎。
下课铃一响,我和胡迷瞪就像两颗出了膛的子弹,一溜烟直奔苹果园。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争辩:
“八枪!我数得真真的,是八枪!”胡迷瞪梗着脖子。
“放屁!是九枪!第一声你准是拉屎没听见!”我毫不示弱。
我们争抢着,仿佛争的不是枪声的次数,而是某种了不起的真理。
跑到小屋前,两只肥硕的野兔子已经挂在了草棚子下,一只被剥得赤条条,粉白的肉还在微微颤抖。多面手正忙活着,嘴里叼着把血淋淋的剥皮小刀,两只手扯着另一只兔子的皮,“刺啦”一声,皮与肉便利落地分离开来,露出里面鲜红的经络和温热的脂肪。那黑色细狗安静地坐在雪地里,伸着长舌头,哈着白气,和我们一样,聚精会神地观赏着主人这庖丁解牛般的手艺。阳光照在狗身上,黑毛泛着蓝盈盈的光。
我们急不可耐地求证枪声的次数。多面手蹲在地上,就着雪水洗手,血水染红了一小片雪地。他仰起脸,眯着眼欣赏着那排战利品,漫不经心地说:“好象是四枪吧?记不清了,这玩意儿,谁还数个没完。”
这话像盆冷水,浇灭了我们争论的火焰,却也增添了他的神秘。他把一堆热乎乎、血糊淋拉的兔子下水扔给黑细狗。那狗低吼一声,叼起美食,蹿到一旁的草窝子里,大快朵颐。我好奇想凑近看看,它立刻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低吼,护食的眼睛里射出凶光。那一刻,我觉得它像极了我们班的劳动委员孙大军——那个同样有着强烈领地意识的家伙。
孙大军是我们当中的一霸,脸上坑坑洼洼长满了发紫的青春痘,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据宿舍小道消息,孙大军青春期的第一次清晰的躁动,源于牛娟同学的勾引挑逗。牛娟是牛皮鞋牛老师的孙女,胖乎乎的,走起路来,那屁股蛋子就像两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软绵绵、鼓胀胀地左右摆动,划出优美的弧线,带给人一种晕乎乎的、棉花团似的柔软感觉。孙大军总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看,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有一个秋天的夜晚,孙大军躺在生产队场院的棉花垛上看星星,棉花软得像云彩。梦里,牛娟就扭动着那白棉花似的屁股,像阵风似的飘过来了,躺在孙大军身边,默不作声,身上有股好闻的、热烘烘的雪花膏味儿。孙大军感到一种原始的、无法控制的冲动,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牛娟!”然后,便在一阵战栗中醒了。
半夜,的胡迷瞪又尿了床,偷偷钻进邻铺孙大军的被窝。当胡迷瞪接触到那片冰凉的潮湿时,他嘟嘟囔囔地嚷嚷道:“你狗日的也尿床了?”
孙大军好大会儿没吱声,没头没脑地问胡迷瞪:“刚才你听见我说梦话了吧?”
此后好多天,孙大军都魂不守舍,眼睛总不由自主地往牛娟坐的地方瞟,去西院饲养场的次数也频繁起来。有一天傍晚,我亲眼看见孙大军和牛娟两个人,肩并肩在苹果园的小路上散步。第二天在厕所,孙大军正屙屎,憋得满脸痘子发黑,他恶狠狠地警告我:“你小子没事,别整天往饲养场里跑!”那神情,活像一条发现了威胁、正在呲牙护食的恶狗。
那个冬天,最壮观也最荒诞的一幕,发生在一个被夏季洪水冲刷成的大土涡旁。我被一阵激烈的狗吠声吸引过去,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多面手的黑细狗,和一条土黄色的母狗,屁股对屁股,以一种尴尬而坚定的姿势连接在一起,这叫“狗连蛋”。旁边还有三条杂毛公狗,围着它们疯狂地嘶咬、咆哮,争风吃醋。那架势,分明是要“轮奸”这条高贵的黑色细狗。我朝涡里扔了几块土坷垃,想驱散它们,却无济于事。我忽然想起该去报信,转身就往果园小屋跑,一边跑一边想:多面手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军犬后代”被一群土狗糟蹋了,该有多心疼?
多面手曾不止一次向我们炫耀,说这黑色细狗是他花了大价钱,找微山湖农场的军犬配过的种,来年春天一定能生一窝纯种优秀的细狗崽。胡迷瞪为此死皮赖脸地巴结他,梦想着能抱一只回家。为了讨好多面手,他经常去小屋里学雷锋做好事,扫地、打水。多面手则总是端着架子,摇着头说:“不行不行,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狗,咋能随便送人。”我表面上瞧不起迷瞪这副低三下四的样儿,心里却也痒痒得厉害。我们差点为此摔了香炉子断交,但最终,我还是败给了迷瞪时不时从食堂小灶偷来的精粉馒头和滴着红油的美味豆腐乳。食物的诱惑,在那个年代,远比虚无的狗崽来得实在。
然而,我们都成了多面手谎言的信徒。那所谓的“军犬配种”、“纯种细狗”,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个精明的苏北汉子,画了一个虚幻的“大饼”,轻易地笼络了两个半大少年的心,甚至几次试图诱导迷瞪认他做干爹。成年后我才明白,那不过是艰难时世里,一个小人物用以自保和获取些许优越感的可怜伎俩。
冬天的清晨,寒冷是刻骨铭心的。晨读一结束,我们便像一群饥饿的麻雀,冲出冰冷的教室,踏着被一夜尿液渍得焦黄、硬邦邦的霜雪,围聚在伙房门口。透过氤氲的蒸汽,盯着炊事员老康师傅和帮工“黑社会”忙碌的身影,眼巴巴地盼着那碗能给我们年轻身体提供些许热量的、清澈见底的面汤。教室里没有火炉,取暖全靠集体跺脚,“咚咚”的声响能掀翻屋顶。物理老师“阿基米德”(他姓米,名德)总会笑迷迷地趁势说:“同学们静一静,这节课,我们学习‘动能和热能转换’。”他倒是会理论联系实际。
我们班里还有个奇人,叫李木耳。他是个诗人,号称会写马雅可夫斯基那种楼梯式的诗。那年冬天,他天天盼着下雪,一下雪,就穿着他姐姐订婚时买的黑胶鞋,站在积雪里向同学们挑衅:“谁敢追我?谁敢追我?”他手腕上有块摇一摇才肯走的破手表,却坚称是防震的上海牌。李木耳有件翠绿色的毛衣,在清一色的黑蓝棉袄中格外扎眼。他从不系外套扣子,故意露出那片“郁郁葱葱”的胸膛,显得特立独行。
快过元旦时,李木耳忽然着了魔似的开始抄书,写得一笔一划,极其认真。这先进事迹先被班主任“黄鼠狼”老师发现,在班里表扬了一番,后来又作为典型报给了吕步伟校长。吕校长在一次全校大会上,一边咳嗽,一边举着李木耳那本厚厚的摘抄本,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要像李木耳同学学习,抄点东西,练练字,很好嘛!”他哪里知道,他手里那本“学习材料”,正是当时秘密流传的手抄本小说《一双绣花鞋》。而更绝的是,受了鼓励的李木耳,半年后抄书上了瘾,竟又开始偷偷抄写另一部更为“臭名昭著”的手抄本……青春的叛逆与求知欲,总是在各种荒诞的夹缝中,野草般疯长。
许多年过去了,湖西的薄荷田早已不见了踪影,北大洼也许盖起了楼房。我不知道多面手后来去了哪里,那条黑细狗最终是否生下了它的崽,孙大军和牛娟有没有结成夫妻,诗人李木耳是否还在写他的阶梯诗。但这些混杂着土枪火药味、薄荷清凉气、兔子血腥味、青春期荷尔蒙和手抄本神秘气息的往事,却像那条黑细狗的影子一样,牢牢地烙在了我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里,鲜活,荒诞,而又无比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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