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象晋(1561-1653),字荩臣,又字子进,号康宇,自称明农隐士、好生居士,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人。他出身于山东地区的名门望族——新城王氏家族,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 年)考中进士,此后宦海沉浮,曾官至浙江布政使。后遭官场排挤,辞官归隐故里。王象晋博闻强识,涉猎广泛,有多方面的成就,尤以农学和医学成就著称于世。农学著作《二如亭群芳谱》在清代御敕修纂为《广群芳谱》,广为流传,影响深远。
明熹宗天启元年的冬日,寒雪覆压新城,城南“涉趣园”的菜畦间却藏着一抹倔强的绿。王象晋提着竹篮踏雪而来,见菠菜顶着雪霜仍挺拔如初,叶片裹着冰晶,硬挺得似披甲卫士。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菜叶的寒意,忽然想起苏轼《春菜》里“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棱如铁甲”的诗句,这“菠棱”二字,恰是他近日在《二如亭群芳谱》手稿上添的新注。纸页间“耐寒,西域传入”的小字旁,还沾着墨香,窗外竹影斜斜映进来,竟像是把这雪日田园的清寂,都揉进了字里行间。
这位被后世称作“群芳主人”的老者,人生恰如园中的作物——早年在官场风雨里扎根,曾任礼部主事、浙江右布政使,见惯淮扬灾荒的饿殍、江南漕卒的窘迫,还因拒附齐党遭贬谪;晚年归隐田园,反倒在泥土与古籍间,长出了最蓬勃的生机。
他出身新城王氏,那是明清之际“公卿累累,项背相望”的乔木世家,却从不以“官宦子弟”自居。家训中“所存者必皆道义之心,所行者必皆道义之事”的训诫,早已被他刻进骨子里,化作田间劳作的踏实、著书立说的赤诚。
王象晋归乡后辟建“涉趣园”,特意在园中央筑亭题额“二如”。有人不解其意,他便指着园里耕作的老农笑答:“孔子云‘吾不如老农,不如老圃’,我这‘二如’,是真敬他们的本事,要学老农般务实、老圃般用心。”
往后的日子,青布短褂成了他的常服,裤脚沾着的泥、手上磨出的茧,都是他亲近田园的印记。
种白菜时,他听老农说“八月种,二月开花,经霜后味更甜”,便在园里划三块地做试验,每日清晨记录长势。待雪后收菜,见那踏地菘裹着雪粒,又想起范成大《冬日田园杂兴》“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醲(nóng)”的诗句,便在“蔬谱”里抄录下来,还加小注:“雪后白菜甘美,胜似珍馐,朱门肉食不及也。”
栽竹子时,读白居易《养竹记》“竹本固,固以树德;竹性直,直以立身”,便在竹下立木牌抄录,连孙子来园里玩,都教他念苏轼《於潜僧绿筠轩》“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说竹有君子之德,当以心敬之。
他编撰《群芳谱》,从不是为求“著书立说”的虚名,更像是把田园日常的细碎琐事,细细密密织成了一幅有声有色的长卷。
天刚亮去巡园,见荠菜冒芽,青青翠翠铺满田埂,便想起陆游《食荠十韵》“惟荠天所赐,青青被陵冈”,赶紧抄在稿纸上,添注:“初春采之,小著盐醯和滋味,微加姜桂助精神,贫者赖之渡荒,实乃天惠。”
夏日摘水茄,见那白银色的果实挂在枝头,便取黄庭坚《谢杨履道送银茄四首》“君家水茄白银色,殊胜坝里紫彭亨。蜀人生疏不下箸,吾与北人俱眼明”录入“蔬谱”,标注“蜀人不敢生食,北方以为常食,甘而多津,调羹甚佳”。
写萝卜时,不光记“头伏下种,宜沙地,疏则根大”的农法,还录杨万里《春菜》“雪白芦菔(fú)非芦菔,吃来自是辣底玉”,说“萝卜生沙壤则脆甘,生瘠地则坚辣,物性随境变,栽种当顺之”。
记山药,既详载“性甘温,无毒,健脾胃、益肾气”的药性,又引朱熹《次秀野杂诗韵·山药》“欲赋玉延无好语,羞论蜂蜜与羊羹”,笑言“山药胜蜜羹,却难寻好句赞,可见好物自天成,不待辞藻饰”。
他在夜里整理书稿时,还从《诗经·豳风·七月》里寻出“黍稷重穋,禾麻菽麦”抄在旁侧,批注:“古人种五谷,亦重天时地利,今之农法,实承古意。”
(黍(shǔ):即黄米,古代北方主粮,糯性品种可酿酒,《论语》中“杀鸡为黍”体现其待客重要性。稷(jì):多指高粱或粟(小米),为“五谷之长”,周朝始祖后稷因擅种此作物得名。重(zhòng)与穋(lù):指耕作时序差异——重为先种后熟的晚熟品种,穋为后种先熟的早熟品种,体现轮作智慧。禾(hé):特指粟(即小米),甲骨文中“禾”字象形为穗子下垂的谷物,后泛指粮食作物。麻(má):古代重要经济作物,籽可榨油(八谷之一),茎皮纤维用于纺织,如《诗经》中“丘中有麻”描写种植场景。菽(shū):豆类总称,《春秋》记载“菽难死”凸显其抗旱特性,汉代后逐渐被“豆”字替代。麦(mài):包含小麦与大麦,商代甲骨文已有“来麦”记载,周朝推广后成为北方重要主食来源。)
旁人笑他的书“略于种植而详于诗文,不似农书倒像杂集”,他却不辩解。在他看来,农事本就该掺着诗意——韭菜有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烟火气,便在“蔬谱”里写“春韭嫩,秋韭老,剪韭当趁晨露晞”;枸杞有刘禹锡“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的雅赞,便注“枸杞嫩叶可作蔬,老根可入药,一物多能,当惜之”;就连寻常的荠菜,他都录了陆游《食荠》“采撷无阙日,烹饪有秘方”,说“种菜如治世,用心则无荒年”。
这部书稿,他一写就是十余年。从《齐民要术》《王祯农书》里抄录农谚,从老农口中收集“土办法”,再配上历代诗词典故,字字句句都浸着心血。九十多岁时,他还常坐在“二如亭”里改稿,眼睛花了就用放大镜逐字辨,手发抖了就让孙子帮忙研墨。
孙子曾问:“爷爷,书里记这么多诗,农人看得懂吗?”他指着园里刚浇完水的白菜畦笑道:“白菜能填肚子,也能腌成酸菜,是实在;诗就像菜里的盐,没它能吃饱,有它滋味才足。农事里的道理,藏在诗里,也藏在土里。”
临终前,他摸着泛黄的书稿,只轻声说:“能把这些留下,给百姓添点方便,就够了。”
如今再读《群芳谱》,纸页间似仍飘着菠菜的清鲜、竹子的清香,还有诗句里的暖意——范成大“拨雪挑来踏地菘”的憨态,苏轼“不可居无竹”的雅趣,陆游“惟荠天所赐”的生机,都藏在“元亨利贞”四部三十卷里。
王象晋这一生,没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把田园的晨露、古籍的墨香,都融进了字里行间。他用《群芳谱》告诉世人:耕读从不是风雅的点缀,而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实在;田园情怀也不是“采菊东篱下”的避世,而是像他这样,把对百姓的牵挂、对生活的热爱,种进土里、写进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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