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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中山区的夏夜,总是带着一股湿漉漉的热气。知了在屋后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直到月上中天,才渐渐歇了声。牛向阳家的土坯房里,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在院子里投下模糊的影子。
牛向阳刚上小学,趴在矮桌上糊算术本,耳朵却竖着听堂屋里的动静。生产队的何小流又来了,他和哥哥何立满是队里有名的光棍,兄弟俩都是地主家的儿子,在村里向来抬不起头。何小流四十多岁,瘦得像根柴火棍,下巴上的山羊胡稀稀拉拉,说话时总带着点讨好的笑。
“他牛叔,” 何小流搓着黝黑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俺…… 俺想跟你商量个事。” 牛爸爸正在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映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小流啊,有啥事你就说。” 他吐了个烟圈,语气不冷不热。
“俺想借点钱,” 何小流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像蚊子哼,“俺娘坟头的草该薅了,想置点纸钱香烛,再买点供品……” 牛妈妈在里屋纳鞋底,听到这话,手里的锥子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牛爸爸沉默了半晌,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把烟灰磕掉。“小流啊,不是叔不帮你,” 他慢悠悠地说,“你看俺家,向阳上学要花钱,地里的庄稼还没见收成,实在是手头紧啊。” 他心里清楚,何小流家徒四壁,这钱借出去,怕是肉包子打狗 —— 有去无回。以前也有过先例,何小流借了邻居家的粮,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何小流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讪讪地笑了笑:“俺知道了,牛叔,俺…… 俺就是随便说说。” 又坐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他便起身告辞了。“牛叔,牛婶,那俺就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慢走啊,小流。” 牛爸爸站起身,把他送到门口。夜风吹进来,带着山里特有的草木清香,也吹灭了何小流眼里最后一点光亮。他佝偻着背,消失在夜色中,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清晰,渐渐远去。
牛爸爸关上门,插上门闩,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兄弟俩,日子也难。” 牛妈妈端着油灯走出来,“难是难,可钱也不能瞎借啊,咱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牛向阳早就困了,揉着眼睛打哈欠。“好了,都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下地呢。” 牛爸爸挥了挥手。
一家人吹了灯,各自回房睡了。牛向阳躺在木板床上,听着窗外虫鸣唧唧,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家的犁耙长了腿,自己跑到山后面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牛爸爸就起床了。他习惯了早睡早起,扛起锄头准备去地里看看。刚走到院子里,他就愣住了 —— 昨天傍晚用完放在墙根下的犁耙不见了!
那是一副用了多年的老犁耙,犁头是铸铁的,耙齿是坚硬的枣木做的,虽然有些磨损,但还很好用。牛爸爸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又到门口看了看,地上只有昨晚何小流离开时的脚印,还有一些模糊的兽爪印,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娘!” 牛爸爸提高了嗓门,“你看见犁耙了吗?” 牛妈妈正在生火做饭,听见喊声,走出来揉了揉眼睛:“没看见啊,昨天不是你放在院子里的吗?”“是啊,咋就不见了呢?” 牛爸爸眉头紧锁,心里有些着急。这犁耙可是种地的要紧家伙,没了它,地里的活可怎么干?
牛向阳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出来:“爹,咋了?”“犁耙不见了。” 牛爸爸沉着脸说。一家人在院子里、猪圈旁、柴房里找了个遍,都没找到。牛爸爸站在院子中央,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疑窦丛生。是被野兽叼走了?不可能,这么大的家伙,野兽怎么叼得动?是被人偷了?可村里的人谁会偷这东西呢?
接下来的几天,牛爸爸一边跟队里借犁耙用,一边留意着村里的动静。他问了几个邻居,大家都说没看见。有人说:“会不会是小偷偷了拿去卖钱?” 牛爸爸摇摇头,这犁耙在山里不值几个钱,拿到镇上也卖不了多少,谁会为了这点钱冒险呢?
半个月后的一天,牛爸爸去邻村串亲戚,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外村的老乡。两人闲聊起来,那老乡无意中说起:“哎,你们队里是不是有个叫何小流的?”“是啊,怎么了?” 牛爸爸心里一动。
“前不久,” 那老乡说,“俺看见他挑着一副犁耙,往对面山后的生产队去了。俺还问他呢,他说家里的犁耙坏了,拿去给亲戚修修。可俺后来听说,他是把犁耙卖给山后那个队了,换了几十块钱呢!”
牛爸爸一听,顿时明白了。他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晚上,何小流来借钱被拒,回去后犁耙就不见了。原来,他是没借到钱,心里不痛快,就把犁耙偷去卖了!牛爸爸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旱烟杆都快捏断了。
他强压着火气,问清楚了细节,便匆匆赶回家。一进门,他就把这事告诉了牛妈妈。牛妈妈也很生气:“这个何小流,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就算没钱,也不能偷东西啊!”
牛向阳似懂非懂地听着,他想起那个夏天的晚上,何小流离开时失落的背影,又想起自己做的那个犁耙长腿的梦,心里有些复杂。他不知道何小流为什么要这么做,是真的没钱买纸钱,还是因为借钱被拒而赌气?
牛爸爸想去找何小流理论,但牛妈妈拦住了他:“算了吧,他一个光棍汉,就算找他,他也没钱赔给你。再说了,这事闹出去,他以后在村里更抬不起头了。” 牛爸爸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失望。
那副丢失的犁耙,就像一根刺,扎在了牛爸爸的心里。虽然后来队里又分了一副新的犁耙,但他总觉得不如原来那副顺手。每次看到新犁耙,他就会想起何小流,想起那个夏夜发生的事。
而何小流,从那以后,见到牛爸爸一家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他再也没来牛向阳家借过钱,也很少在村里露面了。哥哥何立满也因为弟弟的事,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整天闷着头干活,很少说话。
皖中山区的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只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了。牛向阳渐渐长大了,他偶尔还会想起那个丢失的犁耙,想起何小流兄弟俩,心里总会泛起一丝淡淡的忧伤。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无奈,就像山里的云雾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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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5-26 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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