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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年秋,牛向阳中师毕业,背着褪色的帆布包踏进乡中心小学时,教学楼墙皮正簌簌往下掉。走廊尽头的蛛网在穿堂风里摇晃,像极了他心里悬着的不安。老校长搓着布满裂口的手说:“学校没有食堂,教委领导让你们去乡政府搭伙,已经跟那边打招呼了。”
通往乡政府的青石板路结着薄霜,牛向阳和同校的张敏并排走着。两人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交织,又很快消散。推开斑驳的木门,院子里飘来炒菜的香气,混着煤球炉的焦糊味。李得志正站在灶台前颠勺,铁锅撞得案板咚咚响,油星子溅在他深蓝色中山装上。
“教委说的?” 李得志头也不抬,沾满油渍的围裙下露出半截金利来皮带扣。不等回答,他往两个搪瓷碗里各盛了半碗白米饭, 再打了一点青菜。”
牛向阳望着空荡荡的碗,喉结动了动:“李师傅,能不能...”
“一元一餐。” 李得志抄起抹布擦灶台,油渍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花,“ 我做菜是给领导吃的。”
后厨门突然被推开,三个穿西装的男人笑着涌进来。李得志瞬间换了副面孔,堆起的笑纹把眼睛挤成两条缝:“王书记您来啦?今儿有红烧狮子头,特地托人从县城捎的鲜猪肉!” 他利落地摆好碗筷,连抹布都换成了新的。
张敏攥紧了饭勺。牛向阳看见李得志往领导桌上端上油亮的梅菜扣肉,又转身从橱柜深处摸出瓶二锅头。蒸汽升腾间,领导们的笑声和李得志谄媚的附和声混在一起,撞在白墙灰瓦上,碎成尖锐的刺。
往后的日子成了重复的苦役。每天中午,当牛向阳走进学校,总能看见李得志在厨房忙活。领导们的餐桌上永远摆满鸡鸭鱼肉,色泽鲜亮的菜肴在瓷盘里蒸腾着热气;而他和张敏的菜碟里,永远是蔫巴巴的青菜,菜叶上还沾着没洗净的泥点。
“李师傅,学生们最近总说头晕,能不能...” 某天中午,牛向阳硬着头皮走进厨房。李得志正在给领导们切卤牛肉,刀刃与砧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关我什么事?” 李得志眼皮都没抬,“你们老师不就是动动嘴皮子?有本事自己去种菜。” 牛肉片在他手下整齐排列,像极了等待检阅的士兵。
最刺痛的是某个暴雨天。牛向阳冒雨批改完作业,饥肠辘辘地赶到乡政府。厨房门虚掩着,李得志正陪着几个领导喝酒。满桌狼藉的杯盘间,红烧肉的香气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李师傅,我...”
“等会儿。” 李得志挥了挥手,继续给领导斟酒,“王书记这杯必须干!” 直到领导们打着饱嗝离开,他才慢悠悠站起身,从冷灶上舀出半碗凉透的米饭,“就剩这些了。”
日子久了,牛向阳发现李得志有个奇怪的习惯。每天清晨,他总会提前半小时到厨房,对着镜子仔细整理头发,把中山装熨得笔挺。只有领导出现时,他的背才会弯成谦卑的弧度,说话声也变得格外温柔。
张敏有次红着眼眶说要辞职去广东教书,牛向阳却固执地留了下来。他看着教室里孩子们发亮的眼睛,想起师范时老师说的话:“教育是点燃火种。” 只是这火种,在乡政府的冷灶前,烧得格外艰难。
寒冬腊月,教学楼的玻璃窗结满冰花。牛向阳裹紧棉袄去打饭,正撞见李得志在给领导们包饺子。韭菜鸡蛋的香气里,李得志笑得眉眼弯弯:“我这手艺,全县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李师傅,能不能...”
“没空。” 李得志头也不抬,“领导们等着吃呢。” 他的手在面皮上翻飞,动作娴熟得像台精密的机器。
牛向阳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李得志谄媚的笑声:“王书记,您尝尝这馅,绝对新鲜!”
后来,他们决定自己做饭,利用学校的烧开水的煤球炉烧菜。临走前,他最后一次走进乡政府厨房。李得志正在给领导们炖甲鱼,蒸汽模糊了他的脸。
“以后不用麻烦您了。” 牛向阳说。
李得志瞥了他一眼,继续往砂锅里撒枸杞:“早该走了,净添乱。”
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照在李得志锃亮的皮鞋上,也照在他永远笔挺的中山装上。牛向阳突然觉得,这人就像厨房里那口永远冰冷的灶台,再旺的火也暖不了他的心。
走出乡政府大门时,寒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牛向阳握紧了手里的教案本,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他知道,有些东西,比一碗热饭更重要;有些光,终会穿透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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