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眼里,美国的大学仿佛是理性的象牙塔。制度完善,分工清晰,人人各司其职,靠规则和实力说话。可我在这片学术世界里生活了许多年,见过太多沉默的冲突与无声的博弈。那种斗争不在言语里,而在会议桌的目光、邮件的措辞、职位的调整之中。
我曾在一所大学里,见过三位教务长先后辞职。每一次消息传来,都像一道静默的闪电。没有人公开议论,只是空气忽然紧绷。教务长是校长之下的二号人物。通常他们与校长之间若出现隔阂,结局往往是前者离开。那是高层的世界,我离得远,只能从气氛里嗅出变化:会议信件的语气更小心了,日常寒暄里多了试探。后来我才明白,这也是一种斗争,只是没有硝烟。
图书馆的世界看似平静,其实同样暗流涌动。十几年前,我们的馆长与系统部主任关系紧张。馆长提出“重组架构”,成立一个新的大部门,把系统、编目、采购、电子资源都整合在一起,名义上是为了迎接新系统的过渡。新的部门主任公开招聘——那次,我应聘上了。
上任第一天,原系统部主任就宣布不干了。他说自己要去做咨询馆员。因为他有终身教职,没人能解雇他。那场会议上,我第一次感受到“权力交接”的寒意。空气僵硬,言辞客气,眼神却都在计算。那是我上任的见面礼——沉重而真实。好在我有系统管理的经验,知道如何在冷场中维持运转,也就这样走了下来。
后来,又有一次风波。采购部门主任与教学馆员之间的矛盾越演越烈。那位馆员脾气急,言语尖刻,对人不敬。由于他也是具有终身教职的教师,任何处分都变得异常复杂。事情最终闹到了教职员工关系办公室,被迫立案调查。调查期间,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每个人说话都格外谨慎,生怕卷入其中。三个月后,那位馆员被带薪休假,最终选择辞职。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终身教职既是保护伞,也是困境的源头。
我始终尽量避免误会,倾听同事,尊重每一个人。但即便如此,也难免遇到权力的摩擦。那是新任副馆长上任的那年。我的职位与她平级,只是头衔中没有“副馆长”的字样。她负责政府文件部门与全馆普通职员的考核,这与部门主任的职责有重叠。馆长因为曾被普通职员投诉到董事会,为了减轻压力,把职员考核的事务转交给副馆长,自己只留下图书馆教师部分的评估。
新副馆长敏锐地察觉到系统迁移项目的价值,因此想加入我们正在进行的项目,担任“共同主席”。她的专业背景与系统无关,但她的权力足以让这成为现实。我权衡再三,在馆长的压力下,最终选择退让。她成了名义上的共同主席,而我仍负责项目的实质工作。那是一次无声的妥协。不是屈服,而是一种平衡。因为我知道,有时候,退一步才能让事情继续前进。
几年之后,她离开了那所大学,去另一所全国知名的大学担任负责系统与采编业务的副馆长。听说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平静。这样的升迁,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然而好景不长,两三年后,她被降职。那是合理的结果。她当年窃取了系统迁移的名义,却并没有真正的本事。十几年前,各大学图书馆都在进行系统更新,那是一波需要专业与耐心并存的浪潮。浮在表面的人,总归留不住。
而我,也在三年前离开了原来的大学,去另一所学校担任馆长。回望那些年的人和事,我已无喜无悲,只剩理解。人各有其位置,也各有其命数。
在学术的制度里,斗争不会像商界那样明火执仗。它披着会议的外衣,藏在重组的名义里,用职位和委员会的形式完成权力的转移。人们都很克制,也都很聪明。可越聪明,斗争越隐蔽,代价也越深。
多年之后回望,我对那一切并不怨,也不惊讶。那些争斗、妥协、退让、重组,都让我看见制度下的人性:有人用头衔换安全,有人用沉默换空间,也有人用退让换尊严。
北美的学术职场,并不风平浪静。斗争在这里,只是学会了戴上理性的面具。它考验的,不是力量,而是心智与分寸。
而我在这其中学到的,唯有一件事——在任何制度里,理解人,并善于妥协,才是最深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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