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我们之前的观点：
1.商国发展出职业化军人；
2.文王及其父季历都是职业化军人；
3.文王被商王派遣到周原去，负责稳定、凝聚周原各族。
在之前的博文中，我们已从“命”字和“利涉大川”一词论证了文王肩负商王使命的可能性。从《周易》中字义和词义的高度契合性来看，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假说是真实的。不仅如此，该假说还能解释《周易》中另外几个重要事件，如“帝乙归妹”。
帝乙归妹帝乙是商王文丁之子、纣之父。据《竹书纪年》记载：商王文丁十一年，周文王之父季历受困而死。次年（文丁十二年），文王继承父位。文丁十三年，文丁驾崩。帝乙继位为商王。帝乙二年，有“周人伐商”[1]。
《周易·归妹·六五》中载有“帝乙归妹”一词[2]。学者顾颉刚对比《诗经·大明》中的“大邦有子，俔天之妹……于周于京，缵女维莘”，确认商王帝乙将妹妹（顾颉刚认为是女儿）嫁给了周文王，之后又续娶了“娣”[3]。
所谓“娣”，传统解释认为其与古代的媵（yìng）制婚姻相关，指陪嫁的妹妹，与姐姐一同侍奉一个丈夫。姐姐被称为“姒”，妹妹则被称为“娣”。当然，也有不同的解释，如《说文解字》曰：“娣，女弟也。”意思是：男性年幼者称“弟”，女性年幼者称“娣”，说白了，就是妹妹。《尔雅·释亲》则载：“女子同出谓后生内娣”，意为只要有姐妹，年幼者便可称“娣”。
那么，《周易》中的“娣”究竟是何含义呢？要弄清楚这一点，恐怕首先要对周朝的“媵制婚姻制度”进行理解。
媵制所谓的“媵制”，是春秋时期多次被文献记载的一种婚姻制度。
《左传》记载：“凡诸侯嫁女，同姓媵之，异姓则否。”意思是说：诸侯嫁女儿，只有与诸侯同姓的女子才可以“媵”，异姓则不行。《公羊传》曰：“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姪娣从。姪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诸侯一聘九女，诸侯不再娶。”意思是说：所谓的“媵”，指诸侯与一国女子结亲后，该女的侄女或妹妹也会跟着一同前往（夫家）。侄女是兄长的女儿；娣则是妹妹。诸侯一次娶九个女子，此后便不再娶亲。
东汉经学家何休在《春秋公羊传解诂》中，对媵制进行了进一步解释，他认为：其他两个同姓国家的女子是主动来“媵”嫡夫人的，嫡夫人地位最尊，其次才是左右媵。为什么要以侄女和妹妹陪嫁呢？他解释道，以侄女和妹妹随同出嫁，三人便可荣辱与共，不相嫉妒，共同抚育其子。有侄女相随，以备“尊尊”（维系尊长关系）；有妹妹相随，以备“亲亲”（维系亲族关系）[4]。何休认为“亲亲”、“尊尊”是西周礼制的重要原则。
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些说法都属于以讹传讹、胡说八道。
《左传》作为文学作品无疑是成功的，但作为历史学作品则极其不可靠。后世儒学典籍也同样。我并不否认这些文献中存在客观事实，但客观事实往往与文献中主观的儒学宣传相互混杂。如果我们不将事实和儒学观点区分开来，一味全盘接受，那将是十分可笑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们分析古代文献，依据诠释学观点，并结合个体经验、逻辑和常识。
诸侯一次娶九个，甚至连侄女都“一勺烩”了，难道古代君主都不顾及脸面吗？如果侄女尚未成年又当如何？ 何休的解释表面上听起来有道理，认为“媵”制可以“亲亲”、“尊尊”。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亲亲”、“尊尊”思想并非孔子提出，而是西周原有的呢？如此一来，他究竟是在贬低孔子，还是在臆测西周？
如果我们以现代人类学知识代入到商周部落时期，融入当时的社会环境，就会发现所谓的“媵”其实是一种非常合理的制度。
从《周易》中可以看出，部落之间往往通过婚姻关系加强彼此的沟通，构建联盟。其中，迎娶他族女子称为“婚”，本族女子嫁给他族称为“媾”。当时部落的传统是：部落首领称为“君”，负责部落整体事务和外部事务；而部落首领的妻子则负责家庭事务，地位很高。
作为部落首领的嫡女，嫁到他族，必须具有门当户对的地位，通常是成为该部落首领的妻子，或者是继承人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新妇要快速承担管理家庭的责任；另一方面，新妇由于不同部落习俗的差异，也很容易面临各种矛盾，例如典型的婆媳矛盾、主母与原有资历很老的悍仆的矛盾等等，这就需要娘家人的协助。
因此，娘家会派遣新妇的弟弟、妹妹以及年轻的晚辈一同居住在夫家。这样做有很多好处：
1.经验传承与协助管理：这些年轻晚辈从小就与姐姐生活在一起，是熟悉且好用的人手，可以帮助姐姐快速掌控局面，不至于手忙脚乱；另一方面，年轻晚辈在协助姐姐管理的过程中，也能学习如何管家，为她们日后嫁人积累丰富的经验。也就是说，“媵制”其实客观上起到了经验传承的目的。
2.支持与缓冲矛盾：当夫家与新妇面临矛盾和冲突时，这些年轻晚辈作为娘家人，是支持、维护新妇的重要力量。通俗来说，不至于让新妇在夫家受欺负。同时，这些晚辈都属于年轻人，在维护新妇方面，即便冲动一些、胡闹一些，也不会从根本上影响两族关系。试想，如果新妇的父母直接出面与夫家争吵，那将是何种结果？因此，这些年轻晚辈既是新妇的支撑，也是矛盾的缓冲。
从以上两个方面可以看出，“媵制”在部落社会时期其实具有重要的功能性作用，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非常有效的婚姻辅助措施。
3.“媵”的范围：不仅限于女性晚辈：“媵”出去的不仅包括女性晚辈，其实也可以包括男性晚辈，例如嫡亲的弟弟。
《史记·殷本纪》记载了伊尹的故事：“伊尹名阿衡……乃为有莘氏媵臣，……汤举任以国政。”传统说法认为伊尹是商汤王后陪嫁的奴隶，并以奴隶成为国相引为佳话。但《竹书纪年》记载伊尹放逐了太甲（可能是商汤的孙子），并自立为商王，七年后，太甲潜回，杀伊尹，改立伊尹的儿子伊陟和伊奋继承伊家[5]。对于这段描述，后世学者很不理解：一个奴隶怎么可能获得各方政治力量支持，当上国相？商朝政治斗争残酷血腥，太甲怎么可能如此宽容？况且考古发现的甲骨文显示：至商朝末年，商朝仍然坚持对伊尹的祭祀，使用的牺牲数目及品种为商朝先王同级的牛（太牢）[6]，这更是令人困惑。
了解了“媵制”的含义后，我们便会发现，伊尹根本不是什么陪嫁奴隶，而很可能就是王后的亲弟弟。王后嫁给商汤后，伊尹作为外戚“媵”居商都，有后族支持，才逐步掌握了商国的权力。太甲没有杀伊尹的儿子，后代也依然祭祀伊尹，原因也很简单：包括太甲在内，大家都是一家人，这不过是王族内部的政治斗争而已。太甲之后，外戚势力可能又重新占了上风，自然将对伊尹的祭祀重新恢复到原有地位了。
4.“媵”制并非永久居留：“媵”出去的后辈，并非永久住在姐夫那里，她（他）们成年后，还是会返回本族的。
《春秋》记载了公子结的故事。《左传·庄公十九年》载：“秋，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遂及齐侯、宋公盟。”公子结，字子期，楚平王之子（此处存疑）[7]。他的姐姐（有可能是楚庄王孙女辈）嫁给了陈国国君（有可能是陈成公），年幼的他便随姐姐“媵”至陈国，甚至可能参与并协助楚国和陈国建立了联盟关系。公子结成年后返回楚国，成为楚国重要的大臣。
5.“媵”制在不同时期的演变：商周时期的“媵制”不见得与春秋时期相同，更与两汉时期不同。
在商周时期，生活在一地的多为同族，行政职能分化有限，奴隶不见得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姐姐，因此亲属如弟弟、妹妹甚至侄女需要承担照顾姐姐的职责。
到了春秋时期，被册封在某地的贵族与当地平民已经不一定是同族了。从血缘角度看，某国贵族可能与另一国贵族亲缘关系更近，因此延续“媵制”的就不再是某族内部，而是国与国之间了。例如商汤时期，莘族嫁女给商王，随“媵”的应该就是莘族内部的年轻人。但春秋时期就不同了，《左传·成公八年》记载鲁宣公的大女儿要嫁给宋共公时，除了本国贵族子女外，卫国、晋国和齐国都派了年轻子女来“媵”。除此之外，我还怀疑除了嫁女外，恐怕办丧事也有“媵”的现象，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论。
再者，春秋时期随新妇来“媵”的还包括专业的管理人才，协助新妇进行管理。例如晋献公伐虢国顺便灭了虞国，抓到了虞国大夫井伯，让他作为管理人才随女儿“媵”到了秦国，作为秦穆姬的私臣协助管家。很明显，这时的“媵”就有了陪嫁的意味了。
到了两汉时期，侍从制度的行政分化非常完善，传统的“媵”丧失了原有功能，完全转化为陪嫁。
因此，两汉时期经学家在解经时，限于时代，无法采用科学的方法论，将汉朝的习俗等同于古代习俗，甚至拿儒家价值观去取代春秋时期的事实，这才有了诸侯娶九女的笑话。
了解了“媵制”，我们也就大致明白了“娣”的含义。“娣”其实就是商王的妻妹，而且很可能是王后的嫡亲妹妹，当时可能已接近成年或刚刚成年，居住在商王宫中照顾王后。
商王帝乙原本想将妹妹嫁给周文王，但后来却换成了“娣”，这并非偶然且随意，很有可能背后存在复杂的原因，我们下篇博文将继续描述。
注释：[1].《竹书纪年》“文丁（《史记》作“大丁”，非。）名杞。元年丁丑，王即位，居殷（自沬归殷邑）。二年，周公季历伐燕京之戎，败绩。三年，洹水一日三绝。四年，周公季历伐余无之戎，克之。命为牧师。五年，周作程邑。七年，周公季历伐始呼之戎，克之。十一年，周公季历伐翳徒之戎，获其三大夫，来献捷。王杀季历。王嘉季历之功，锡之圭瓒、秬鬯，九命为伯，既而执诸塞 库。季历困而死，因谓文丁杀季历（执王季于塞库，羁文王于玉门，郁尼之情，辞以作歌，其 传久矣。）十二年（周文王元年），有凤集于岐山。十三年，陟。帝乙名羡。元年庚寅，王即位，居殷。三年，王命南仲，西拒昆夷，城朔方。夏六月，周地震。九年，陟。帝辛名受（即纣也，曰受辛）”。
[2].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燕京学报，1929年。
[3].《诗经·文王之什·大明》： 大邦有子、俔天之妹。 文定厥祥、亲迎于渭。 造舟为梁、不顾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 于周于京、缵女维莘。 长子维行、笃生武王。 保右命尔、燮伐大商。
[4].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君不求媵，二国自往媵夫人，所以一夫人之尊”，“必以姪娣从之者，欲使一人有子，二人喜也；所以防嫉妒，令重继嗣也。因以备尊尊、亲亲也”。
[5].《竹书纪年》“ 元年辛巳，王即位，居亳，命卿士伊尹。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约按：伊尹自立，盖误以摄政为真尔。七年，王潜出自桐，杀伊尹，天大雾三日，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6].卜辞：“［辛］亥卜，至伊尹用一牛。”（《合集》21575）“乙亥贞，其侑伊尹二牛。”（《合集》33694）等等。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释》肯定：“伊尹不是先王，但卜辞对于伊尹的祭祀非常隆重，其地位之尊崇，是超乎寻常的。且伊尹之祭日均于‘丁’。”
[7].疑点在于，庄公十九年为BC675年，《左传·哀公十六年》记载子期死于白公之乱，是为BC479。即使公子结在BC675年小于10岁，到BC479年也相当于百岁老人，这太可疑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庄公十九年的时候，公子结还是孩子，未成年，但孩子怎么能参与国家之间的结盟呢？所以该记录存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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