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博文我们论述了：将“媵”视为陪嫁的观点是后人对周朝婚姻制度固板、狭隘的理解。而“娣”则是指姐姐出嫁后，随姐姐一同居住在夫家，负责照顾、陪伴并协助管家的妹妹。
“帝乙归妹”的故事主要体现在《归妹》卦中。
接下来，我们将先行分析并解释《归妹》卦。
《归妹》
原文：
归妹，征凶，无攸利。
初九：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
九二：眇能视，利幽人之贞。
六三：归妹以须，反归以娣。
九四：归妹愆期，迟归有时。
六五：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
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
释文：
（关于）嫁妹妹（这件事），（我）不能出门（找商王理论），没有什么好处。
初九：把妻妹当作妹妹出嫁（给我），（就像我）腿瘸了也能走路（一样），不妨碍（我）出门（所以可以接受）
九二：（就像我）眼睛大小眼，也能看清东西（一样），（可以接受），对（我摆脱）被束缚的状态有好处。
六三：（本来说）把脸上胎毛都未退（年幼）的妹妹出嫁（给我），（然后）又替换成妻妹。 九四：嫁妹妹都（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日期，推迟嫁人总得有个时候。
六五：商王帝乙把妹妹嫁给我，那个君主的衣袖，还不如他妻妹的衣袖漂亮呢（帝乙手段太不高明了，我娶的人比他强多了）！相处了很长时间（相互了解）后，她真的很好。
上六：（帝乙这样做）就像女人背着筐，里面却什么都没有（逃避自己的责任）；男人杀羊（祭祀），羊都没有出多少血（羊的质量不好，这是在糊弄别人），（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
“妹”与“娣”的身份
《归妹》卦中有“归妹以娣”和“归妹以须，反归以娣”。其中，“妹”指的就是妹妹，“娣”指的是妻妹。问题在于，“娣”是谁的妻妹呢？是周文王的，还是商王帝乙的？
一种说法认为：文王娶的是商王帝乙的妹妹，后来因不明原因，又娶了自己的妻妹。换句话说，文王连娶了商王帝乙的两个妹妹。
这种说法从文本上看似乎有道理，但依据我个人的经验、逻辑和社会人类学的常识，我认为这不太可能。
《归妹·六三》“归妹以须”中，“须”的本义就是脸上的胡须。女孩脸上还有细毛，暗示胎毛未退，年龄太小，这几乎都是明示了。如果这还不足以证明的话，《屯·六二》“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也明确说了：要去求亲，女孩年龄太小，无法生育，十年后长大了才行。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嫁给了周文王，那么她妹妹的年龄又得小成什么样子？
再者，商王帝乙是何许人也？他是天下共主。周文王地位再高，能连续娶商王两个妹妹吗？他有那么大的面子吗？商族的王难道不要脸面吗？
所以我坚定地认为：商王帝乙最初的确要将年幼的妹妹嫁给周文王，但是后来变卦了，最后将妻妹当作妹妹完成了婚姻。甚至我怀疑，这里面有帝乙妻子的直接干预。
“帝乙之袂”：政治考量下的无奈联姻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首先，正如文王所批评的，帝乙的政治手腕实在不行，将年龄尚小的妹妹嫁给文王是非常不合适的。 以商王之妹的地位，出嫁后一定要做文王的正妻，但她太小不能生育，十年后才可以。当时文王正值青壮年，作为部落首领，不可能不与其他女人发生关系。如果文王有了其他子嗣（这很可能是必然的），那么对王妹未来的子嗣来说就是严重的威胁，这会影响商王对周族的控制。
在商周部落时期，相互通婚、联姻的确是部落间加强联系纽带的有效措施，但是表面的婚姻其实非常脆弱，血缘才是部落间关系的实质。帝乙只延续传统，看到了表面，但对通婚的实际意义丝毫不了解，才弄出了把幼儿嫁给文王这样的尴尬事。
商王是共主，是上级，无论周文王是不是职业军人，都属于下级。上级把妹妹嫁给下级，是看重下级的价值，进行施恩和笼络的行为。但是从结果来看，《归妹·六五》“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归妹·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明显都是在批评帝乙。“袂”就是衣袖，帝乙的衣袖没有“娣”的好，暗示帝乙的政治手腕不行。《上六》更是用比喻批评帝乙逃避在约定中的责任（女承筐无实），糊弄、敷衍（士刲羊无血）。把“施恩”弄成这个样子，政治水平真的不敢恭维。恐怕现代企业、机关中随便一个中层领导都比他强。
那么我为什么怀疑有帝乙妻子的直接干预呢？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从悬疑破案的角度来说，她获利最大。
从王后的角度，将自己的妹妹（无论是嫡亲的还是叔表亲，极有可能是嫡亲的）嫁给文王是非常有利的选择。
一方面妹妹长期与自己生活，关系很好，而且应该是将近成年或已经成年，联姻就可以很快生子，协助商王控制周族。另一方面前面博文说过，文王很可能是职业军人中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周族也拥有很大的战斗实力。妹妹一旦有了子嗣，王后一方就能直接控制军事力量，可以极大增强“后族”的政治势力，增加话语权。
因此，当我们以现代政治学理论（如：谁拥有什么权力？得到了什么利益？）重新分析《周易》爻辞，就会发现简单爻辞背后蕴含着丰富、复杂、冷酷的权力博弈和政治考量。阅读《周易》，每每从细节中感叹其背后的政治含义。
《归妹》卦的解读不仅使历史上“帝乙归妹”的故事更加清晰，而且也是文王身份的重要佐证。
“幽人之贞”：联姻背后的文王动机
《归妹·九二》提到“眇能视，利幽人之贞”。我们之前的博文也分析了“幽”字，认为它表示“被隐藏、无法显露，或者无所事事的状态”[1]。
那么周文王为什么要在《归妹》卦中提到“利幽人之贞”，而且在《履·九二》也说“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呢？ 很明显，这就证明了周文王接受联姻并非那么单纯，他也是有动机的，这个动机就是“利幽人之贞”。
如果文王最初因为女孩年龄小而不接受联姻，那么他就会继续被束缚在殷都，不能自由离开。尽管他是商王军事力量的重要成员，但依然摆脱不了“小透明”的地位，必须留在殷都为商王领兵服务的状态。
所以，联姻是和某事挂钩的。联姻之后，文王才能够自由出入殷都，不受束缚，甚至得以独领一方。
联姻是和什么事挂钩呢？结合《屯·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以及《竹书纪年》“帝乙处殷二年，周人伐商”[2]，和《周易》其它卦中关于“命”的描述，我们可以推测，这件事就是：替商王镇守周原。
所以我们才说，《归妹》卦和“利涉大川”一样，都是对文王身份和职责的有力证明。
真相不可知，但我们可以想象
文王原本在殷都，是不能随意离开的，但一个客观的历史机会摆在了面前。周原并不稳定，出现了各种反抗商族的活动，商族需要派一个人替商王镇守。这个人需要同周原有良好的关系，同时又对商族忠心耿耿，文王就是很好的候选人之一。
文王之父季历出身于周原，替商王武乙、文丁打仗，功勋赫赫。同时文王喜爱商族文化，接受商族教育，从《周易》的写作就能看得出来。在《周易·履》卦中，就描述了文王争取这个机会的过程。
但尽管文王父子颇受重用，刚上位的商王帝乙能完全放心派文王去周原吗？当然不行。
从帝乙角度来看，下属想去周原可以，但必须让我完全放心。在商周部落时期，结下亲缘是信任的唯一方式。所以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利幽人之贞”和“帝乙归妹”是挂钩的。
商族内部贵族肯定众多，如果只是结亲，找出适龄女子应该不难。但是帝乙偏偏让年幼的妹妹嫁给文王，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代入到帝乙的心理，这就反映了一件事：文王的确很重要。帝乙的妹妹很可能是嫡亲的，通过这种方式，帝乙想把文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其它商族贵族的手中。试想，如果帝乙叔叔的女儿正好适龄，可以嫁给文王，那么这次结亲就会加强帝乙叔父的政治实力，对帝乙的王位有潜在的威胁。
文王为什么很重要？这同样暗示了我们之前的结论：因为他是带兵的，是为商王服务的职业军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帝乙做事简单粗暴，没有让文王感恩，也许是因为上位者的傲慢。但是他也并非刚上位、没有政治经验的“小白”，也是有众多政治考量的。
周文王也许是被强迫的。帝乙赤裸裸地将条件摆了出来：想去周原做封疆大吏，就得联姻，别无他选。在现实利益的考量下，周文王同意了。于是才有了文王率众回周原建侯的场景。文王选择好族人居住的地点，初步安定下来后，下一步就是带领众人重返殷都求亲。这就是《周易·屯》卦中的内容，也是《屯》卦为什么既讲求亲又讲建侯的原因。
可是当文王已经完全认命，风尘仆仆地做好这些的时候，商王帝乙那边反而出问题了。商族人告诉文王，帝乙嫡亲的妹妹不能嫁过来了，要嫁给他的是王后的妹妹。本来就不太情愿娶幼女的文王，这个时候不火大才怪。这就可以解释文王在《归妹》卦中对帝乙的抱怨，意思无非是：哪有你这么处理事情的，承诺了也不履行，只知道糊弄。我知道我是你的一条狗，但是你也得给我个准信不是？
周文王是下级，他没有能力跟商王抗衡，只能乖乖服从。《归妹·卦辞》“征凶，无攸利”，意思是：不要去找商王，没有什么好处。而且，我们感知到他的态度是认同更换的。《归妹·初九》“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意思是：腿瘸了也能走路，不影响出门。说明虽然勉强，但也很满足。况且他发现和“娣”相处日久后，“娣”真的非常不错。《归妹·六五》“月几望，吉”，其中“月几望”是指人和人最初不了解，到相互熟悉了解的过程，就像月亮最初没有光，到有光一样（“光”在《周易》中具有特殊的代表意义）。对这个短语的解释，我们今后将专文论述。所以文王对商王帝乙的抱怨，不是针对把妹妹更换成“娣”，很可能只是不满帝乙处理事情的方式。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文王顺利娶到“娣”了吗？结果怎样？
结合《诗经》中的材料，我们发现，这个“娣”就是周武王的母亲，同样来自于“莘”族的贵女，即《史记·管蔡世家》所说的“太姒”。她作为文王的正妻，给文王生下了几个孩子，牢牢掌控了周族的政权。
《诗经·大明》：其它文献的辅证本篇最后，我们将《诗经·大明》部分翻译如下：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顾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
译文：
文王开始承担了使命，上天（我认为这里的“天”指的是商王）给予（周族）振兴的机会。（请您思考，这一句是不是和我前文的解释一致）
洽川的南边，渭水入于河口的地方，文王在这里受到了嘉奖，(他要迎娶）大邦（商国）的孩子。
大邦商国的那个孩子，就像上天的妹妹（这里出现了反例，如果“俔”确定为“好像”的意思，那么该句说：好像是商王的亲妹妹，说明她不是嫡亲的，和我的推断不符）。
是文王确定下了这件吉祥的事，亲自到渭水入河的地方去迎接。
把（单颗树木做成的）舟连接起来形成桥梁，不去看别人如何嘲笑他（“光”指的是人的影响力，为何“不顾其光”呢？因为他要娶的是个孩子啊！当然有点丢人）。
这是来自于上天（商王）的命令，命令文王（居住）在这里。（开始）在“周”地，（后来）在镐京。
（孩子）被更换成女人，那就是“莘”。
她的第一个儿子远行了（可能在殷都做质，被杀，也可能年轻夭折），又坚定不移地生下了武王。
认真的说，我对《诗经》没有研究，以上是逐字翻译的。我做学问的宗旨，是绝不能“不求甚解”，每个字都要知道为什么这样写。从上述译文中，我们发现，这里和我从《周易》文本中得出的结论几乎是一致的。
这真的让我们对这段历史充满了期待啊！周族到底是怎样发展起来的，我们下篇博文继续。
注释：
[1].请参考博文：《周易科普15-周文王被囚禁过吗？-易学89》，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03836-1486090.html
[2].请参考博文：《周易科普16-莫名其妙的周人伐商-易学90》，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03836-1486200.html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洪颖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3303836-1490332.html?mobile=1
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