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学派,使用现代社会学的方法重新分析古代典籍,提出了许多开创性的见解,其中一个核心观点是‘中国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
这个观点的大意是:现代的文化或历史叙事,是不断累积形成的。最初一个简单、模糊的历史事实(第一层),被后人作为历史素材进行二次加工,进行完善,并在取得一定社会影响后,便取代了原有的简单事实,从而累积成为第二层。而这一层的历史叙事,被后人再次当作历史事实进行二次加工,取得一定的社会认同后,又作为一个新的层次累积下来。如此,历史叙事层层累积,不断演进,最终形成了今天纷繁复杂的历史叙事(故事)。
从文字本义角度,运用经验、逻辑和现代常识去推理,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周易》的文本含义。然而,在孔子所在的春秋时期,人们的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对《周易》的理解便存在困难。孔子的弟子大多并非从小接受严格教育的贵族,而是出身市井之中,因而素质良莠不齐。例如颇负盛名的子夏,周旋于诸侯之间,为塑造、维持高人形象,其招摇撞骗之举在所难免。《象传》极有可能就是子夏或其弟子所书写的。
如果说《象传》只是用神秘学对《周易》进行谶纬解释,其胡诌也就罢了。自春秋以后,儒学后进在前人胡诌的基础上,又通过【注】、【疏】等方式进行进一步的凭空想象和臆造,甚至形成了一套庞大体系。到了宋朝朱熹那里,这套体系已经变得系统化、完整化,形成了所谓的“象术结合”。
到了现代社会,《周易》已经成为国学骗子的重灾区。其中部分原因在于,中华传统文化本身就蕴含着‘层级臆造’的文化积累底蕴。换句话说,不是现代的骗子才瞎编,古代人也瞎编,只不过后人一级一级的都相信前人伟大而终极正确,把崇拜古人当作信仰。这样反而凭空创造出一整套文化体系来,这套文化体系缺乏反思,崇古贬今,处处都是逻辑冲突和矛盾,不容许反驳,俨然就是宗教,所以马克斯·韦伯将其称为“儒教”是完全合理的。
这就是《周易》解释中体现出的层级累进所形成的文化现象。
《象传》成书于春秋时期或更晚,在儒家发展过程中,它逐渐成为儒学对《周易》进行解释的主流甚至唯一正统。到了西汉以后,人们已经将《象传》等称为《十翼》,成为《易》的一部分了。于是学者在解释《周易》时,便也需要解释《象传》等《十翼》,发挥各种想象来合理化古人言辞,从而在胡诌的基础上进一步臆造。
我们注意到,对《周易》进行解释的历史叙事就是这样。
我们就拿《屯·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为例。
东汉王弼的解释王弼在《周易注》中是这样解释《屯·六三》的:
“三既近五而无寇难,四虽比五,其志在初,不妨已路,可以进而无屯邅也。见路之易,不揆其志,五应在二,往必不纳,何异无虞以从禽乎?虽见其禽而无其虞,徒入于林中,其可获乎?几,辞也。夫君子之动,岂取恨辱哉!故不如舍,往吝,穷也”。
译文: 六三爻在卦象上靠近九五,却没有遇到寇难(即没有直接的威胁或冲突)。六四爻虽然也紧邻九五爻(“比五”),但它的志向(意愿、目的)却在初爻(“其志在初”),不会阻碍或妨碍其原本的道路的。可以顺利前进,不会遇到“屯邅”(即困难重重、停滞不前)的情况。如果只看到道路的顺利,却不顾及爻位本身的志向,那么贸然前往(指六四爻强行追求九五爻),必然不会被接纳,因为九五爻与六二爻已经相应。这和没有深思熟虑就去追逐猎物有什么区别呢?即使看到了猎物,若没有周全的计划和思考,只是徒劳地进入森林,又怎能捕获猎物呢?“几”字正有此警示之意。君子的行动,难道会是自取悔恨和耻辱的吗?所以不如放弃,因为贸然前往只会导致困顿和绝境。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以王弼为代表的东汉学者,已经完全放弃了《周易》的文学性,将其庸俗化,只作为占卜工具。
当时已经有了阴阳学说,长横被称为“九”,属性为阳;两短横被称为“六”,属性为“阴”。同时,奇数爻的位置为“阳位”,偶数爻的位置为“阴位”,即“阳卦奇,阴卦偶”(《系辞》)。
《屯》卦的六三属于阴爻,处于阳位,位置被视为不正当;同样在阳位的九五是阳爻,位置被看作是正当的。所以王弼说“三既近五而无寇难”,意思是:六三的位置虽然靠近九五,但由于其位置不正当,所以没有对九五构成威胁。
然而,这里就出现了问题:六四爻比六三爻更靠近九五爻!
于是王弼便不再从爻位解释,而是转而从爻辞内容进行阐述。《六四》爻辞“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似乎是褒义的;而《六二》和《六三》的爻辞似乎看不出褒义。只有《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似乎是褒义的,是吉祥的征兆。所以王弼认为“四虽比五,其志在初”。也就是说,六四虽然更靠近九五,但其内容和初九是类似的,因此“其志在初”。
正是因为“其志在初”,《六二》中所讲的“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这些负面表述似乎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所以王弼才说“不妨已路,可以进而无屯邅也”。
《九五》爻辞“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中“大贞凶”一词明显是贬义的征兆,这显得过于突兀,难以解释。于是王弼便说:“五应在二,往必不纳,何异无虞以从禽乎?虽见其禽而无其虞,徒入于林中,其可获乎?” 他的意思是:《九五》的“大贞凶”只能在《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中找到对应的关系。《六二》爻辞明明是在说求亲,既然求亲也没有用,这不就和没有考虑好就去追逐猎物没有什么差别吗?就算进入到林子里,又能有什么收获呢?
我们可以看出,王弼根本就没看懂《屯》卦到底在说什么。
他看到“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就觉得求亲是失败了,然后将这句爻辞强行与“即鹿无虞”联系起来,暗示不考虑好就去求亲,难怪会失败。通过这种方式,王弼将《屯》卦内容牵强地结合在一起,听起来似乎还有一点道理。
然而王弼并不知道的是,这次求亲在历史上是真实发生的。
《诗经·大明》中记载: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顾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
民国学者王国维、顾颉刚等考证出“帝乙归妹”是真实的历史事件,只不过最后将妹妹替换成了已经成年的妻妹。《大明》中的“缵”就是后继者的意思。而且,求亲活动也不是周文王主动的,而是商王强迫文王做的,后续的《归妹》卦就照应了这个故事。所以说,王弼的解释完全是胡诌。
王弼的臆造或许尚可理解,毕竟他对《屯》卦中“虞”字的理解,即将其视为思考、考虑周全的意思,仍有其可取之处。然而,他之后的儒学解释者却在他这种臆造的基础上进一步杜撰和发挥。
下一篇博文我们将继续举例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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