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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晚,但是因为小学距我家有三里多路,我每天必须天不亮就起床去上学。养成了这种习惯,我基本上每天早上是在黑暗中突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哎呀,今天上学不会迟到吧!”父母在地里劳作一天,累得不得了,要休息,不可能那么早醒来叫我。那时,农村里哪家都不可能有闹钟,更没有手表,乡里人只能靠自己的生物钟感觉掌握时间。这就醒来总会有早有晚的时候,有时候起来晚了,只有不吃早饭赶紧去学校,到了学校没有迟到心里才能踏实下来。因为迟到了会挨批,罚站划不来。要知道,自从我上学读书以来,从来没有挨过批评,也从来没有罚过站。
一个冬天早上,我惊醒后,赶紧掀开被子,溜下床,穿上棉袄和棉裤,趿上鞋子,摸到大门边。我打开门,一阵寒气随着“吱呀”声扑面涌了进来,脸上像被冰刀划了一下,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看样子又是一个严霜天。探出头,望了望天上,星星还在天上,月亮快走到天边去了,比昨天还早一点,我心里踏实了。
我摸索着避开屋里的板凳、桌子和农具,摸到后门边,打开了后门,准备到正屋后门外的厨房去,一群老鼠听到声音“呼”地一下都往洞里跑了。迈出后门,便进了厨房,摸摸索索地走到灶边,伸手在灶台旁边的猫眼洞里摸到了火柴,“嚓”地一下,擦燃一根火柴杆,点燃放在灶台上的煤油灯,厨房里一下亮了起来,“一粒谷,照亮一满屋”,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奶奶教我的这个谜语。人类少不了光明,有了光明,就可以看清方向,了解全局。我走到锅台边,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随手拿起刷帚,按在锅里转圈圈,把锅刷干净,舀出洗锅水,倒进潲水缸,这是天亮后喂猪的水。我拿起一个草把子(用稻草扭挽成的类似麻花状的草坨),拿出火柴,正准备抽出一根来擦,我想起应该用煤油灯点燃,这样可以节约一根火柴。妈白天就心疼地说了,一盒火柴就要两分钱,半个多月就用完了,你们以后要节约点,这样用,一打火柴还用不了一年,那怎么办?买火柴要凭火柴票按计划供应,还要花钱,没有火柴票,有钱也买不到。要不是年初舅舅帮忙买了一打火柴送给我们贴着用,早就要去过火了(像奥运会传递火炬那样,用易燃物到别人家燃烧着的灶里点燃了拿回来)。我赶紧放回火柴,把草把子拿到油灯上点燃了,再送到灶里。
我将草把子横放到灶里,用火钳在草把子下面把草灰拨一个进气槽,草把子横在槽上燃烧起来,屋里串起了烟雾,锅里也冒起了热气。我打开橱柜门,拿出头天晚上专门留下的一碗米饭,倒在锅里热炒起来。再烧两个草把子过后,饭热好了。我盛起饭,把锅巴铲起来放到碗里,随即把锅洗干净,再舀进几瓢水,盖上锅盖,把灶膛里的余火拨了拨,让余火把锅里的水烘热,待会一家人起床后洗脸用。
我从碗橱里端出豆酱和萝卜菜做的咸菜,还有一碗辣椒粑子(用米粉、辣椒、剩菜汤和盐等发酵后加工而成),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着这些冷盘菜,开始进早餐。很快我就吃完了一大碗饭。我放下筷子,端上油灯来到堂屋,到大门口一看,天还未亮。我拿起书包,吹灭了煤油灯,走出大门,反手把大门关上,往学校方向走去。
从家到学校有三、四里路,走了两里路,过了罗家村,天已蒙蒙亮了,走过何湾,天色开始泛白。太好了,我庆幸今天的时间不早也不晚,要是早了,天还没有亮,上学虽说只有三、四里路,可是过了一树湾,我得摸黑提着胆子一个人走过一树湾和李村之间的那片长长的没有人家的滥葬岗。这里坟墓一座挨着一座,新老交错,居民众多,年龄大小相差几百岁。黑夜里一个人走过这片滥葬岗实在太可怕了,无论什么季节,在这里总是感到阴风惨惨。有时候,天没亮走到这里,一个绿色的鬼火(磷火)晃晃悠悠地飘过来,紧张得让人毛骨悚然,直打哆嗦,根根汗毛都竖起来。有时候滥葬岗有新转户口过来的,新坟前插着招魂幡,在黑暗中随风飘忽,偶尔跑出个偷吃贡品的动物,能把你吓个半死。在这里新安家的人特别是月母妇,在坟头搭着月母棚,棚里点着小油灯,随风摇曳,火点时大时小,时明时暗,似乎感到棚里的产妇正在为丢下她的儿女,不能照看抚养而哭泣。还有更可怕的是遇到鬼。
有一次,早上上学走到这里,黑夜里又看不清,隐约感觉到对面好像有一团黑色东西在移动,直到快近了,才突然看到一个黑影急匆匆向自己迎面扑来,“鬼!”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嗡地一下发麻发大,不知所措,我顿时像被使了定根法似的,站住了,挪不动步子。怎么办?这两边都是滥葬岗,无处可躲,再说躲也来不及,鬼是幽灵,比人跑得快很多。可能鬼已经发现了我,跑也无用。他看到我了,放慢了脚步,好像是盯着我,是在选择方位和时机对付我?马上扑上来抓我?今天撞到鬼了,死定了。转眼又想,人们经常讲,如果是不害人的好鬼,也会与人为善,他发现有人时会让开的。也有人常说,“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说不准我的火气旺,比他高,他怕我呢!不管怎样,如果他给我让开路,我回去一定让爸妈给他烧纸钱和衣物。鬼越来越近了,这个鬼怎么看到我不躲开呢?唉,可能是人吧,我在走投无路时,冒出了自我解脱的想法。我不如壮着胆子咳嗽一声试试,看他走不走。于是我大着胆子干咳一声,那个鬼听到反而向前迈步。完了,他是不是要抓我?我是往回跑还是怎么办?不行,鬼是跑得很快的,人跑不过他。我还是迈不开步。黑暗中,他大概隐约看到我是个“小鬼”,大鬼不怕小鬼,他继续小心地向前慢走,这时他也干咳了一声,我听出不像鬼的声音(据说鬼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人被掐住脖子后发出的那种声音),就壮着胆子小心往前走,他也向前慢行,我们终于碰面了,都假装着胆大无所谓的样子擦肩而过,我看清原来是个赶早上街的大人,他两手拢在袖口里,胳膊挎着空篮子赶集去,估计是家里来了客人吧。一般人平常不卖东西是不上街的,要去就挑一担子东西去卖,只有来了客人才去买好菜。大概他也看清我是一个上学的“小鬼”,我们都吓了一跳,一场虚惊!
农村里鬼故事多,遇鬼的名堂也多。有时候一群人在黑暗中聚在一起讲关于鬼的见闻故事,活灵活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小孩们吓得直往人群中间钻。经过不断地“鬼训”,大多数人都相信有鬼,都怕鬼。每天早晨上学都要经过这么一个鬼神出没的地方,就是大人都会紧张,对我这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学生来说,能不紧张吗?
过了滥葬岗,再走过两个村庄就到学校。清早来到学校,马上自己开始早读。我打开书包,拿出语文课本,跪在板凳上,趴在窗边,借着晨曦朗读起来。
(1990年6月20日深夜初稿;2012年6月12日修改)
1961年,过了暑假,我就要上初中一年级了。我们小学毕业班有四十五人,这次考上初级中学的有八人。虽说考上初中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是学费、生活费都要愁煞父母了。在生产队里,正常年景每个工分年终分红总是只值一角钱左右,而父母亲一天到晚工分之和也不到二个工分,一些人口多的家庭年终决算都是超支户(干一年活后反而欠生产队的钱),我们家人口少,负担轻,每年还能勉强不超支,但是分红时也只能分到很少钱,因此,要拿出钱来供小孩读书就十分困难。
还是父亲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从街上买回一些竹篾,教我编采摘棉花用的篮子、洗菜的筲箕和筛米用的筛子。买回的竹篾,是不能直接用的,一是篾厚了就硬,不好编织,二是粗糙,编出来的产品易划伤手,三是成本高,于是就要先劈篾。通过劈篾减薄,一根篾可以劈开成两三根。所以买回篾以后要先进行劈篾,把它分身减薄;再进行刮篾、去刺、去糙,使表面光滑。
篾刀、刮刀和篾的边沿口很锋利,经常不小心就把手割开一个口子,鲜血直流。手上割开口子后,我们从来不上医院,也不用药,那时也未听说过有“创口贴”包扎伤口,即使有也用不起,更不知道还有破伤风之说。当时我们治疗破口子的办法很简单实用,从墙壁上挖点泥土灰研细,撒放在流血口子上,用手紧捏一会,让血粘住泥灰止血,再用布条包住,继续干活。既不用去医院,也不用排队看医生,还省挂号费和医药费。大人们说我的命贱,长的是狗肉,弄破了不怕疼,好得快。
劈篾时,左手拿篾头,右手拿篾刀,刀口对准二毫米左右厚的篾头用力压,使篾头子分开。千万注意,一不小心,用力过度产生冲力就会劈到左手大拇指头和食指。然后把分开的一根咬在嘴里拉,用篾刀辅助通过竹节,在拉的过程中,注意调节篾的弯曲角度,可以控制和调节保持篾的整体厚度均匀。
刮篾用刮刀。刮刀横躺钉在板凳上,刀口朝天。人骑坐在板凳上,把篾平放在刀口上,左手拿一块布把篾压在刀口上,右手往后牵拉竹篾,两遍下来,篾就刮光了。刮篾的时候,右手一定要捏紧再往后拉,不然,篾挪动就划伤手;左手压刀防止刀口和篾口梭动时伤手。即使再小心,也避免不了有时划伤手,我就经常划伤,手上总是带着伤口。
经过一个星期的培训,我学会了劈篾、刮篾、编篮子和筲箕,再经过我一段时间的编织,加上父亲有时晚上帮助编筛子,家里堆满了产品,活像一个竹器产品大仓库。父亲找了一个长竹竿,把篮子、筲箕和筛子挂在两头,让我挑着去卖,卖了换学钱。往哪里去卖呢,我想这东西肯定是产棉的地方需要,于是我决定顺着姚湾、长口,往柳镇这些产棉区走。
上午八点多钟,我戴着自编的斗笠,穿着短裤,脚蹬自编的草鞋,挑着两头挂满了篮子、筲箕和筛子的五米多长的竹竿,就出发了。七月天的骄阳似火,在外面太阳直晒下走路,十点多钟以后,就感到热辣了,汗水也流出来,我边走边卖,十二点钟之前的时候,才卖掉四分之一,因为大多数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在家的都是不当家的老人带孩子。十二点以后,出工的人都回来吃午饭了,生意好起来,我抓住这个机会,大声叫卖,快步多跑一些村庄,心想必须在下午两点钟前后农民们上工之前把东西卖出去。
十二点也是太阳当顶的时候,热辣的太阳使人感到像是在被太阳煎烤了,口干舌燥,汗水直淌,我搭在肩上的擦汗毛巾可以拧下水来了,不过,自己的汗味还蛮香的。来到村边一口水塘边,我放下肩上竹竿,到水塘里去喝水。我脱掉草鞋,站到过膝深的水中,用手在水面上轻轻往两边划拨,把水表面的灰、渣和浮在水面跑的水蜘蛛赶开,弯下腰,像水牛喝水一样的姿势,嘴贴着水面喝水。一会儿我就喝足了,哎呀,气爽清凉,真舒服!呵呵,虽然喝了很多,未见池塘的水面下降。整个水塘就是我的茶碗,比北京的大茶碗要大上万倍,用世界上最大的、长在地上的泥碗装茶,人站在碗里喝茶,这一绝活申请吉尼斯纪录肯定一报就准。
我边卖边走,大约下午两点过后,走了二十五里路程。第一天出师大吉利,收获不小,我挑的一长串篮子、筲箕和筛子大多数都卖出去了,除了够交学费外,还可以解决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当时学费两元,生活费每月六元,粮食自带)。我挑着剩下的几个产品,到了柳镇。舅舅家就在这里,我想到他家去吃午饭,这样可以省点钱。要是上馆子,一顿要吃掉我两个篮子钱,一个篮子就能赚二角钱左右,够我在学校一天多的生活费呢。
来到了舅舅家,外婆接待了我。外婆见到我,十分高兴,她看我红扑扑的脸,满头大汗,非常心疼地给我倒了一杯凉水,摸着我的头说:“累吧,快坐下,我弄饭你吃。你这么小的个子,人又瘦,少挑点嘛!”“快要开学了,没有学费,不快卖凑不齐呢。”我说。“那也是,那也是,可是把你累坏了怎么办?你这么小,个子小,又瘦,还挑那么多东西,走这么远。唉!”外婆不断叹气。她边和我说话边给我做饭,她告诉我,舅舅和舅妈刚吃完饭上班去了。
我吃完饭,稍坐了一会儿,还没等我开口,外婆说今天就在这里歇一天,不回去。我说:“今天一定要回去,一是父母不放心,二是我回去还要再编篮子,不然下学期就没有生活费。”外婆见我说的有道理,不好再留我,非常舍不得似的送我上路。临别时,外婆从口袋摸出一元钱给我。她说,她又未上班,手上没有钱。这很可能是她唯一的一点私房钱。
回到家,天快黑下来了,大夏天的在外挑着东西,走一整天路,往返有五十多里路,确实有点累。后来,我又编了一批产品,又去卖了两次,总是早出晚归。我不好再去打扰外婆和舅妈,在路上以自带的干粮(妈给我做的米粑子)充饥。忙了一个暑假,学费和生活费凑足了,我终于可以安心上学了。每年暑假我总是编竹器卖,或是抽藕带、摘莲蓬、戽鱼卖,用卖的钱凑学费和生活费。回过来看,艰苦生活是一个处境,是一种精神素质养成过程。
(2003年5月25日初稿;2012年6月19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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