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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成桐先生谈几何分析 精选

已有 24672 次阅读 2010-11-12 08:26 |个人分类:数学|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昨天赵老师命“谈谈丘成桐”,正好丘老师新写了一本The Shape of the Inner Space: String Theory and the Geometry of the Universe's Hidden Dimensions, Basic Books, 2010,讲他自己的发现,特别是Calabi-Yau空间和超弦理论。这儿选几段他谈“几何分析”的文字(原书第三章),这些自述文字也许能为当代数学史添加几分趣味。(随看随译的,省略号是删节的地方;一定有不少错误或疏忽,请批判。)】
 
 
尽管几何学历史悠久,成果辉煌,我们也别忘了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演进的,在不断地自我更新。其中,新近的一个变革已经在弦理论初露锋芒,它叫几何分析,是近几十年才大行其道的方法。大致说来,这方法的目标是,发挥数学分析(微积分的高等形式)方法的威力来认识几何现象,反过来也凭借几何的直觉来理解分析。这当然不会是几何的最后变革——像我们说的其他革命一样——几何分析已然取得了很多令人难忘的成功。
 
我本人从1969年进入这个领域的,那是在伯克利读研究生的第一学期。我想在圣诞假期读一本书,我没选什么Portnoy’s Complaint,The Godfather,,The Love Machine,或The Andromeda Strain——它们是当年的畅销书,而是找了本不太通俗的《莫尔斯理论》,是美国数学家Milnor的讲义。我特别感兴趣的是Milnor关于拓扑和曲率的章节,它发掘了局域曲率会极大影响几何和拓扑的思想。那是我一直探求的问题,因为曲面的局域曲率是通过曲面的导数来确定,这等于说它就是以分析为基础的。于是,曲率如何影响几何,就成了几何分析的核心问题。
 
那时候我没有办公室,几乎就住在伯克利的数学图书馆。有人说我刚到美国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去那个图书馆,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去逛旧金山。四十年过去了,我自己都记不清做了什么,所以也没理由怀疑那个传说。我像往常一样,徜徉在图书馆,阅读能拿到的每一本杂志。寒假时,我在参考书部找书,偶然看见了Milnor1968年的一篇文章,那时还在读他那本讲义。文章提到Alexandre Preissman定理,又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无事可做(很多人都出去度假了),我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试着证明Preissman定理的一些东西。Preissman考察了给定曲面上的两个非平凡圈A和B。圈就是一条曲线,从曲面某一点出发,以某种方式缠绕曲面,然后回到起点。“非平凡”是说那个圈不能在曲面上收缩到一点。 
…… ……
 
我的定理比Preissman的更普遍些,它适用于曲率为非正(即可以为负,在某些地方也可以为零)的空间。为证明这种更一般的情形,我需要用群论,以前它与拓扑和微分几何还没发生联系。……我考虑的群(即大家知道的基本群)的元素由曲面上的圈组成,如前面提到的A圈和B圈。具有非平凡圈的空间,也有非平凡的基本群(反过来说,假如每个圈都能收缩到一点,我们就说空间有一个平凡的基本群。)我证明,如果两个元素是交换的,A× B = B ×A,那么在曲面内部必然存在一个低维的“子曲面”——特别是一个环面……
 
在我的定理(基于Preissman的工作)的情形,那两个圆由圈A和B代表。Preissman和我的工作都是技术性很强的,可能显得晦涩。但重要的是,我们两个的论证都说明了曲面的整体拓扑会如何影响它的整体几何,而不仅是局域的几何。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圈在这个例子中决定了基本群,而基本群是空间的整体而非局域的特征。为说明一个圈可以连续变形为另一个圈,我们必须在整个曲面上移动,这就使它成为空间的整体性质。实际上,这正是当今几何学的一个主要课题——探究给定的拓扑能支持什么类型的整体几何结构。
 
……我发现,答案可能就在我上的一门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课程里。讲课的Charles Morrey教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课,主题一点儿不新鲜,要求却很高,是从他本人写的一本教科书中选取的,根本就读不下去。不久以后,别人都逃课了,只有我一个人留下。很多同学都跑出去抗议轰炸柬埔寨。不过,Morrey还是坚持讲他的课,而且显然为备课付出了大量心血,即使课堂上只有一个学生。Morrey是偏微分方程的大师,他发展的技术十分深刻。坦白说,Morrey的课为我后来的数学生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几何也需要微分方程。我们用这种方程来度量物体的曲率及其变化方式。这使得几何也成为物理学的基本需求。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滚动的球是否加速——即速度是否随时间变化——完全取决于球的轨迹的曲率。因为这一点,曲率才与物理学那么密切相关;也因为这一点,几何——关于曲率的“空间的科学”——才会在那么多的物理学领域有用武之地。物理学的基本定律是局域的,意思是它们可以描述特殊区域(局域化)的行为,而不能同时描述不同地方的行为。即使对试图描述整个时空曲率的广义相对论,也是如此。毕竟,描述曲率的微分方程都是对单个点求导数。这就给物理学带来一个问题。“所以,你用局域的如曲率之类的信息去判断整个事物的结构,”洛杉矶加州大学的数学家Robert Greene说,“问题在于怎么做。”
 
……“曲率主宰拓扑”是我们几何学家信奉的基本口号,而我们借以实现那个目标的工具就是微分方程。几何分析——这是相对新近的发展,我们马上就会说它——将这一思想推得更远,但在几何里融入微分方程的一般方法已经发展几百年了,几乎可以追溯到微积分的起源。十八世纪的瑞士大数学家欧拉就是这个领域的最早开拓者之一。
 
欧拉的众多成就之一,就是将偏微分方程用于三维空间曲率的系统研究。200多年过去了,我们今天在很多方面都还沿着欧拉的脚步走。实际上,欧拉是第一个考察非线性方程的,而那些方程是今天几何分析的核心。非线性方程很难求解,部分是因为它们描述的情形太复杂。一方面,非线性系统本来就比线性系统更难预测——天气就是大家熟悉的例子——因为初始条件的细微变化可能导致迥然不同的结果。也许最有名的说法就是混沌理论的所谓蝴蝶效应,它梦幻地指出,蝴蝶在世界某个角落闪动一下翅膀,它产生的气流就可能令人惊愕地在其他地方引起一场龙卷风。
 
……用线性的数学来逼近非线性的世界,是普遍的做法,不过,它当然改变不了世界的本质是非线性的事实。为了真正认识它的意义,我们需要融通几何与非线性方程的技术。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几何分析,这种方法有助于弦理论,也将有助于新近的数学。我不想让人觉得几何分析始于1970年代,当时我在这个方法上耗费了很大心力。在数学中,没有谁能说他从零开始启动了什么事情。几何分析的思想,从某种意义说要回溯到十九世纪法国数学家庞加勒的工作,而他又是站在黎曼和其他前辈们的基础上。我的很多前辈数学家又接着做出了关键性的贡献,所以到我入场时,非线性分析领域差不多已经瓜熟蒂落了。
 
二维非线性偏微分方程(这里指我们所说的椭圆型方程)理论已经由Morrey, Aleksei Pogorelov等人建立起来了。1950年代,Ennio De Giorgi 和 John Nash为解决更高维(实际上是任意维)的这类方程铺平了道路。后来,如Morrey和Louis Nirenberg等人,在高维理论又取得了新进展,这就是说,我走进这个领域,赶上了好时候,正好用这些技术区解决几何问题。虽然我和我的同事们在1970年代用的那种方法不算崭新的,但我们的重点不同。对Morrey那种兴趣的人来说,偏微分方程本身就是基本的——研究它是因为它美妙,而不因为它是某个目的的工具。他对几何发生兴趣,也主要是把它看成有趣的微分方程的源泉,他也这样看某些物理领域。尽管我们都对这些方程的威力感到敬畏,我们的目标却几乎是相反的。我不想从几何汲取非线性方程,而是想用这些方程来解决以前束手无策的几何问题。
 
直到1970年代,多数几何学家都一直回避非线性方程,但我们一帮年轻人可不想被吓倒。我们下决心学会所有的东西,掌握那些方程,然后以系统的方式发挥它们的作用。我可以说,也许听起来不那么谦虚,我们的计划成功了,远远超出了我原来的想象。这些年来,我们设法通过几何分析解决了很多其他方法无能为力的重大问题。帝国学院的数学家Simon Donaldson指出,“几何与[偏微分方程]理论的结合,为过去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大片领域定了基调。”那么,我们在几何分析里做了什么呢?从我能想到的一个最简单例子说起。假设你画一个圆,然后拿它与周长略小的任意一个圈或闭合曲线比较——它可以是你不小心丢在桌上的一根橡皮圈儿。两个圈显然不同,形状也不同。但你可以想象橡皮圈能很容易地变形(或拉伸)成一个圆——而且可以与你画的那个圆一样。很多办法都能做到这一点。问题在于,什么办法最好?有没有一个办法,始终那么好,使曲线不会在变形过程中扭曲或打结?你能找到一个系统的方法,无需反复试验,就能让不规则曲线变成圆吗?
 
几何分析可以利用任意曲线(如我们例子中的橡皮筋)的几何来规定将曲线变成圆的方式,但那个过程不应该是任意的。圆的几何应该确定一种精确的而且也更令人接受的正则方式来得到一个圆。(对数学家来说,正则是“唯一”的打折扣的说法。有时“唯一”显得太强了。假如你想从北极到南极,有很多连接两点的大圆,每个大圆都是最短路径,但都不是唯一的,我们就说它们是正则的。)在高维情形,我们可以提出同样的问题。这时我们不用圆和橡皮筋,而是比较光滑的球(如充满气的篮球)和泄了气的凹凸不平的球。办法还是将那个泄了气的球变成圆球。当然,我们可以给它打气,但怎么用数学方法做呢?与打气等价的数学,在几何分析里就是微分方程,它描述了物体形状通过微小连续的变化而变化的动力机制。只要确定了起点(如泄了气的皮球),认准了恰当的微分方程,问题就解决了。
 
当然,困难在于找到正确的微分方程。实际上,有时甚至需要确定是否存在满足任务的方程。(幸运的是,Morrey等人已经建立了分析这些方程的工具——那些工具能告诉我们求解的问题是否有解;如果有,那么解是否唯一。)我刚才讲的那类问题属于所谓几何流的一大类问题。这类问题曾用于解决世纪难题庞加勒猜想(本章后面讲),所以受到了极大的关注。但我要强调的是,这类问题只不过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几何分析领域的一小块,整个领域的应用范围要广阔得多。俗话说,只要手拿锤子,眼里就尽是钉子了。基本的思路是,找到适合特定攻击路线的那些已经得到了最好研究的问题。我们能用几何分析解决的一类重要问题,是那些涉及极小曲面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钉子,而几何分析有时就是那把完美的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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