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由本博主（马臻）撰写，昨日（12月3日）已发南方周末APP。]

近日，深圳医学科学院创始院长颜宁院士将多年研究的成果投向上线不久的国产预印本平台“浪淘沙”，并宣布其实验室将不再付费发表开放获取（OpenAccess,简称OA）论文。这一决定引发热议，由此也让学术界的OA出版和预印本这两个话题进入公众视野。

在传统的学术出版模式里，作者向学术期刊投稿，期刊编辑邀请几位审稿人审稿，作者根据审稿意见修改论文后，期刊出版方接收论文，把数十篇论文凑在同一期刊物中发表。科研机构用户或个人用户需付费订阅整年的纸质版或电子版期刊才能读到期刊里的论文。如果没有整年订阅，只想下载其中一篇论文，也可以单独付费。但还有很多研究者或研究机构没有订阅某些期刊，也不想单篇付费，因而无法阅读这些期刊的论文，造成读者和作者无法“双向奔赴”。

开放获取（OA）出版模式下，论文的电子版向所有读者免费开放，读者可以自行下载。但论文也需通过审稿、编辑等流程，也有成本。如果作者选用OA模式出版论文，就需要作者支付发表论文的费用。这笔费用往往是高额的，动辄一万元以上。需要说明的是，过去和现在有很多学术期刊都会向作者收取版面费，用于补偿部分出版成本。但“收取版面费”并不等于OA，即这些学术期刊收取版面费之后，还是需要机构用户或个人用户订阅或付费下载。这是与OA出版模式不同的。

OA出版能扩大作者论文的传播面，也能增加论文的引用次数——理论上，读者阅读了论文，才能在自己写论文时引用这篇论文。采用OA模式对出版社也是有利的。一是可以提高期刊的影响因子，二是出版社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

诸多作者选择OA出版，还在于很多OA期刊审稿快——往往编辑会多找几个审稿人同时审稿；如果审稿人没有及时回复，编辑会反复催促；一旦编辑收到两份或者三份审稿意见，就很快作出决定，联系作者修改论文。更何况，有些OA期刊发文要求低，哪怕审稿人提出尖锐意见，认为论文该被“枪毙”，编辑也会让作者反复修改，直至通过。以上两点，都符合某些“急于发表论文”的教师、研究生的需求——他们需要发表论文来评职称、申请学位。有些刚创办的OA期刊还会邀请作者投稿，许诺不用支付发表费，作者还能“推荐审稿人”，这使得作者“心里痒痒的”。

但OA发表也会给作者带来负担甚至麻烦。首先，OA发表需要付费，每篇论文往往需要一万元以上费用。但这勉强能接受，因为一篇论文的产出，涉及测试费、试剂费、学生科研补助等，本来就已经消耗了十多万元甚至几十万元的经费。如果论文发不出，这些投入都“废掉了”；因此，科研项目负责人往往愿意再投入一些OA出版费用，把论文更稳妥地发出。当科研经费不能支付发表费时，项目负责人和急需论文毕业的研究生甚至愿意自掏腰包。

其次，OA期刊也有等级之分，在一些名声不好的OA期刊发表论文，可能会影响学者的声誉，甚至会导致他们难以成功申报科研项目。但如果在某些著名的期刊（比如Nature子刊）用OA模式发表论文，学术同行看重的是期刊的威名，从而觉得作者“很厉害”。于是，总有一些研究者在OA期刊发表论文，无论他们在中国还是在国外任职。

也许读者会有疑问：既然OA期刊需要收取高额费用，那为何学术界不普遍使用免费的预印本平台？预印本平台能否代替常规的学术出版？我的回答是：绝无可能。原因在于，学术界看重的是把论文发表在经过同行评议的学术期刊，无论它们是传统的期刊，还是OA期刊。

有些物理研究者喜欢把未发表的文稿放在一个名为arXiv的预印本平台，也有些研究者每天都到该平台浏览最新的文稿，从而获悉最新的研究成果。但大多数的研究者都不会把自己未正式发表的文稿放在预印本平台，原因在于放在网上，容易被别人“偷点子”。而且，学术界普遍认为只有经过同行评议的、收录在学术期刊的论文才算正式发表的论文。

那为何也有很多研究者愿意把文稿放在预印本平台？不用审稿、发布快，只是其中的两个原因。每个这么做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的研究者想通过把文稿放在网上，听听同行对论文的意见，以便自己优化论文。有的研究者正在研究某一个实验点子，当他看到一篇类似的论文刚刚在线发表，为了证明自己也独立想出这个实验点子，便立即把尚未成熟的文稿放在预印本平台。有的研究者把论文投向顶流期刊，遭遇退稿，便把文稿放在预印本平台，希望能引起学术界的关注。

文稿在预印本平台发布后，今后还是有机会投到学术期刊，并得以正式发表。有的学术期刊编辑在预印本平台看到好论文，也会联系作者，邀请作者把论文投到期刊，声称可以“快速审稿”。也有的作者在论文被学术期刊正式接收后，马上把文稿放到预印本平台，希望能提前引起学术同行的关注。

也许读者会追问：有没有可能通过预印本网站完成同行评议的过程呢？发在预印本的论文，谁都可以看到，如果平台有实名认证机制（前台显示可以匿名），同领域的学者就可以在线发表评论，相当于把原本相对封闭的同行评议过程在线化、公开化，论文经过评议，得到学界承认。这有没有可能呢？

我的回答是：这只是一个想象中的理想的情况。诚然，有些期刊正在尝试使用“公开评论”的模式，但首先得有编辑来维持讨论秩序，并作出最终的裁定；其次，论文作者有可能会“邀请”一些“友好人士”来发表对他有利的评论，但这有“作弊”之嫌；再次，预印本只是一个交流展示的平台，一旦论文通过“公开评论”，出版社自会安排人手编辑、排版，达到统一的标准，最终把论文发表在期刊里。

从以上讨论可知，在传统的学术出版模式之外，OA出版和预印本都有其存在的背景，也能满足一部分研究者的需求。我们很难说某一种模式更好。研究者只是根据自己眼前面临的特定情况（例如能否支付高额发表费、是否急着公开研究结果），作出一种选择。有可能这次他选择了这种模式，下次他会选择另一种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浪淘沙”预印本平台是由深圳医学科学院牵头，联合深圳湾实验室、清华大学、西湖大学等多家单位共同建设。报道称其聚焦生命科学领域，引入区块链技术对稿件提交、版本更新等关键环节进行全程记录，确保成果发布的透明性和可溯源性。有深圳医学科学院、深圳湾实验室、清华大学、西湖大学等学术机构背书，有颜宁院士、施一公院士等生命科学领域的顶尖科学家支持，“浪淘沙”或许能够成为在生命科学领域有相当影响力的预印本平台。但无论如何，把文稿放在预印本平台只是权宜之策。学术论文，最终都是需要通过同行评审，在学术期刊正式发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