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芳邻（乡土小说）

芳邻姓张，住聚贤胡同3号甲，个子不高，这是和他老婆相比，也和他的长子相比，甚至和邻居家的小学生相比。

芳邻的家庭，是他以无奈地改信某种宗教、对老婆言听计、偶尔饱受老拳来维持的。

       现在，聚贤胡同5号小学生成了调动芳邻的士官；小学生调动芳邻不靠号令、不靠口哨、也不需要用大石头敲击生产队那座挂在歪脖枣树上的钟，只需要用小石头划出一个个优美的抛物线。

 抛物线的越过墙头，被芳邻老张家的老母猪的头颅、耳朵或者肚子中断，以新的抛物线落入猪圈。小学生后来上了初中，他发现抛物线的形状和他抛出的石子轨迹非常接近。后来，他数学一直学得很好。作为数学课代表的他，经常在几何、代数考试中第一个交卷子，成绩是当然满分。再后来，他成了导弹兵。火箭、导弹飞行的末段轨迹，也是他熟悉的抛物线。再再后来，火箭发射的卫星、航天器的轨迹（轨道），引起了他的兴趣。这轨迹，不是抛物线。只有他知道，抛物线和卫星轨道有深层的关联，他们都来离不开万有引力。引力让石头落地。落地的石头，成了芳邻心头的重物。他一听到比老婆还要亲切的猪叫声，就不由自主、一溜小跑前来查看。查看不出原因来，只好悻悻地离开。

 小学生家的南墙西段，充当了厕所和老张家猪圈的共用墙。南墙地基占的是小学生家的。不久前，老张和他的长子翻盖旧屋子，不是资金筹集不够，而是老张颇为嫉妒南邻居的富裕史，还嫉妒他的从军史。南邻居曾经有若干亩水浇地。老张家才二亩旱地。老张的19岁哥哥早年参军南下，一去不复返。南邻居17岁也参军南下，经过枪林弹雨和连天炮火的洗礼，23岁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聚贤胡同2号、4号的当兵人，都死在了外地，一个成了烈士，上了县志；另一个，遗属每年领好几十块补助。只有他哥哥，没有任何音讯，家里什么捞不着。老张一直认为父亲的早逝和哥哥的下落不明有关——心情不好、太抑郁。

老张的长子外貌、肤色酷似8号的大弟弟。长子听矮一头的老爹说起隔栏北边的墙下有条石，就合计着挖出来几条垒自己新屋子的墙基。南邻居的南围墙紧挨着他家的隔栏。北方农村的胡同里有不少这样的隔栏，一般都没有围墙，可以存放一些麦秸等杂物。父子俩，一拍即合。拿上铁锹和铁镐就行动起来了。

他们倒也“光明正大”，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光明正大”的还有老张的在教老婆和她的相好。8号男主人，当过三次村干部。8号的两个弟弟，都是一表人才，都曾经在二十里外的祁村煤窑做工人。8号因为流氓罪被判刑，当不成干部了，俩弟弟也都丢了工作，老婆也都改嫁外地了。老张的老婆姊妹俩和8号的两个弟弟，“光明正大地”相好，在怡和街早就是“合理的存在”。老张和他的一担挑，分别受到了俩帅哥无私的经济援助、生活水平大有提高。

７号男主人看了看老张父子。老张旁若无人，继续满头大汗地干活。９号来人，劝老张。9号是死在外地的2号的亲弟弟。老张“理直气壮”、提高嗓门说：要你管闲事！这石头、这墙，本来就是俺哩！俺爹留下的！

沉睡了三十年的条石和黄土，被老张父子唤醒了。条石和铁锹、和铁镐都撞击，都溅出来转瞬即逝的火星子。等待时机、准备羽化的蝉，莫名其妙地提前见了天日，提前在松软的黄土上开始长征。

十来块条石被抢走了，垒在了5号老张家的墙基上。条石的短征，只比猪圈到5号家卧室远十来步。７号的主人，只好从村南马路沟里捡来一车屋顶渣板，填补了墙脚的空洞，墙头没有倒。小学生，目击了条石被抢、渣土被填入。他的力气太小，只帮助父亲搬了两块渣板，就气喘吁吁了。渣板不是水泥，类似水泥，是多种原料经过搅拌、夯实、晒干之后制成的，坚固而有分量。

南邻居上过高小，复员回来不久就成了生产队的保管员。保管员办事认真，决不允许任何人在没有登记的情况下从仓库里拿走一粒粮食、一个物件儿。老张的老娘婆媳俩都曾经多次利用大裤裆和罗圈腿，从庄稼地里窃粮窃穗成功。老张的成功率和威信一样低。

老张，也不是不识字。老裱糊匠当面夸他心灵手巧，看了两遍就学会折纸、学会剪贴“奠”字。他掌握的文字，够参加乡亲们白事用的，这是他的骄傲。

老爹多次咒骂哥哥——他娘的，不吭气！偷偷摸摸就报名报了，死去吧，永远也别回来！一封信也不邮回来，你不会写，央求别人替你写、报个平安，这都不知道？

老张光明正大、正正规规地一路小跑。从5号甲北屋到5号乙猪圈不过三十来步。他已经跑了七八个来回。每一个来回，都是老母猪的嚎叫揪住了他颤抖的心，促使他狗不停蹄（老张属狗）地去关怀一下比老婆还要亲的母猪。母猪是他的老心肝，老张指望着它多生猪仔、好多挣点儿零花钱，给家里的仨学生交书本费。

芳邻从５号甲到５号乙，必须路过７号。有时看得到小学生，有时在看不到。小学生或在门口欣赏芳邻的快节奏、或在厕所附近关注芳邻的愤愤不平。北方农村的厕所围墙半人多高，没有顶棚。上厕所的人视野开阔，蹲下去可以耳听八方，站起来可以眼观六路。小学生只要眼观两路就行——芳邻的来时路、去时路。

芳邻的耳朵从麻木到灵敏，从灵敏到麻木，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过程。老母猪的报信声音，有时有规律、有时没有规律，老张的鼓膜却非常规律地被震荡了。他忧伤地、悲哀地、愤懑地奔跑着，一次次查看心爱的老母猪，比对老婆还要上心。这四条腿的动物，比那个两条腿的还要忠于他。他能不心疼嘛！

那时候，还没有发明计步器。不然的话，老张就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为了心爱的老母猪奔跑了多少步。现在他对步数心里没有数，本来就不懂算数，跑得心慌当然更不识数了。他必须放弃奔跑了。虽然才四十出头，可他不是短跑运动员哪！短跑运动员也架不住连续跑十个三十步乘以二的接力吧。

奔跑的芳邻，逐渐放弃了奔跑和查看，听任鼓膜出现的疑似震荡折磨他。

八年以后，小学生走上从军路。成为军人的小学生从班长那里知道，自己无师自通地用上了调虎离山、隔岸观火、以逸待劳等计策。后来，他进行了更正，这叫调狗离窝、隔墙看戏。

芳邻那奔跑、喘气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西游记》里二郎神的哮天犬、聚贤胡同８号家的狼狗，还有４号猎人家里那条猎犬。

猎犬，朝草丛里受伤的野兔飞奔而去，准备建功立业。

                                                      （这是提交某写作培训班的习作，发布前略有修订）

               （学员 籍利平，2023-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