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陈大卫有点嫌陈元复的故事讲得太慢了,眨巴着眼睛说:“曾叔公公,你的故事实在太长太长了。你们三个人读博士,做研究,后来,抗日战争……,再后来,吧啦吧啦吧啦吧啦,你还要讲好几十年的事情啊……你可不可以先解释一下你的第三首诗里写的那两句话啊……”
“哪两句话呀?”
“就是:浪漫选择如儿戏,金山一别终生憾。”
其实,陈元复讲的这些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像看小说一样,我也急于想先知道结果,便附和大卫凑热闹地说:“对,先解释解释你的‘浪漫选择’是什么意思吧?然后再告诉我们……你说过的,侦探小说似的结局……”
大卫耍赖皮:“快讲快讲,嗯……我急死了,等不及了……”
老人被大卫的猴急模样逗得大笑起来……
又过了几年,三个人在不同的学校,都分别通过了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龙霖生来到美国哈佛大学作博士后,继续肾上腺素的研究;施雅芳在波士顿一个医院实习;陈元复也在附近郊區一个大药厂找到工作,三个朋友都在美国波士頓附近相距不远,便经常相邀一起游玩。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中日开战,三个朋友在波士頓参加留学生和华侨组织的多种形式的抗日救亡热潮。集会、游行、捐款、捐物,抗议日本侵略者滥杀中国无辜民众的野蛮罪行,众华裔群情激愤……
元复高呼口号:“国难当头,政府何去何从?”,霖生奋笔疾书写标语:“民族存亡之机,间不容发”,雅芳在游行人群中泪流满面……
这几个月内,除了一起玩耍,参加政治活动之外,他们的感情生活中也有一段有趣的小插曲。
雅芳在芝加哥读书的几年,在同学中是个颇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剪短发,身着中国式的高领旗袍,加之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吸引了不少男士的目光。但雅芳对爱情期许甚高,渴望遇到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并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不过,博士生中有一位叫皮埃尔·弗朗丹的法国人,有犹太血统,聪明过人,研究工作成绩不凡,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年轻科学家。雅芳曾经对霖生和元复提到过此人,爱慕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有些遗憾地表示,此人的缺点是太骄傲和自负了,系里有几个挺优秀的女生主动追求他都没有结果啊。记得雅芳当时还心高气傲地加上了一句:“他的专业没得说的,但是有什么了不起啊,你骄傲我要比你更骄傲!”听雅芳如此说,两位朋友心安地对望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雅芳的言下之意。
后来,雅芳到波士顿做实习医生时,皮埃尔已在哈佛医学院作助理教授,办公室正好就在龙霖生的隔壁。雅芳一次来找霖生时偶然遇见皮埃尔,学友相逢免不了寒暄一番,不想雅芳走了之后,这位高傲的法国男士却突然对这当初不屑一顾的女生动了心,也许正是雅芳有一种不同于追求他的西方女性的高贵气质,激起了他想要征服这个东方佳丽的愿望。可皮埃尔又后悔没有留下雅芳的地址信息,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于是有一天,只好来办公室求助于龙霖生。
龙霖生一来到哈佛,就感到那儿精英荟萃、人才济济的学术气氛,你随便遇到一个不起眼的“糟老头”,都有可能是大师级的人物。哈佛医学院也是如此,龙霖生一到哈佛就风闻著名的包尔博士及其弟子皮埃尔·弗朗丹的大名。龙霖生经常听周围同事提起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皮埃尔,特别是实验室几个女研究生,像崇拜英雄人物一般地崇拜这个年轻教授。当龙霖生知道这个法国人是来自于西北大学时,便立即与当初雅芳所说的那个狂妄自大的皮埃尔对上了号。也许是因为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成见的缘故吧,龙霖生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法国佬。特别是当皮埃尔来找龙霖生,向他提到“Shirley”(雅芳的英文名)时那一脸色迷迷的表情,更是令他妒而生厌。不过,霖生有点心机,无愧于“小奸细”的称呼。他面无表情地对皮埃尔打哈哈,假装听不太懂对方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不过最后他终于对皮埃尔说:“明白了,明白了”,然后,言简意赅地向皮埃尔表示,他不能随便将一个女生的信息告诉别人啊……不过,你皮埃尔可以写信约她见面呀,书信嘛,他龙霖生倒是可以代为转交的。
于是,皮埃尔便写了一封简信交给龙霖生。信封是封了口的,但龙霖生不用看也能估计到其中的内容,不过就是约雅芳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到某处咖啡馆见面之类的话吧。皮埃尔离开后,霖生从办公室来到自己工作的实验室,保持往常一样沉默寡言的作风,只是将那个写着“Shirley”大名的信封交给了实验室的助手ShirleyJones。这个ShirleyJones,是个正在读博士的漂亮迷人女孩,对皮埃尔崇拜得五体投地。然后,龙霖生悠然自得地走出实验室,从走廊的窗户朝内一望,正好瞟见ShirleyJones打开信阅读时那副欣喜欲狂的表情,差点要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唉,虽然是“奸细”,也控制不住那全身每个细胞里都荡满了的笑意。
第二天下午,ShirleyJones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提前离开了实验室,对霖生说她要去赴约与皮埃尔共进晚餐,并且反复说要谢谢龙博士,万分感谢他昨天转交给她的信!
几个月后,龙霖生发现自己真的充当了一次“媒婆”的角色,成就了皮埃尔与ShirleyJones的这段好事。“他们非常般配,这是天意!”龙霖生后来对元复叙述这段故事时如此评论。
元复的爱情观却好像有点不同:“真正的爱情不是他人眼中的完美匹配,而应该是彼此心灵的相互契合”他说。但无论如何,他们两人都暗自庆幸雅芳没给“鬼佬”抢去。
施雅芳的妈妈经常给女儿来信,问及女儿的终身大事,信中说:
“他们俩到底谁先当了博士呀?”
“不过,妈的闺女自己都是博士了,他们俩谁先谁后都不重要了……”
“闺女你自己到底喜欢哪一个呀?”
“是不是还有别的人选呢?”
“你年龄不小了,女大当嫁,女博士也得找个好丈夫啊……”
“那个龙霖生好像身体有毛病啊,家里环境也不怎么的。”
“我看陈元复不错,家世好,生活有保障……”
对妈妈来信中的这类问题,施雅芳通常都不予回答,或者含糊其辞,蒙混过关。像雅芳这么聪明的女孩,逐渐也感到了两个男生对她都有意思。她自己对他们的感觉,也已经比“好感”更进了一步,但她到底更中意哪一个呢?很遗憾,平时遇事果断的施雅芳,对此问题却难以决断,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更喜欢谁。陈元复风趣开朗,与她性格中的相似处更多一些,又有许多共同的兴趣,雅芳和他在一起,很谈得来,有聊不完说不尽的话题。龙霖生呢,深沉内向,刚毅勤奋,目标明确,不达不休。性格与雅芳正好互补。雅芳赏识他的学问,敬佩他对科学的执着,觉得他像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在沉默的外表下,总是能不时地给你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可问题是,两位男士,谁都没有对她施雅芳明白地表示过什么。每次见面都是三个人在一块儿,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时光稍纵即逝,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三个人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陈元复和龙霖生从小一起长大,互相了解彼此的心思,熟悉的程度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们当然都知道两个好朋友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如果要打破这种平衡,结果是让一个人受伤。谁都不愿意受伤,也不愿意好朋友受伤,因此,大家都乐于维持这种平衡状态,三人心照不宣。
然而,平衡总是暂时的,不能永远维持下去。陈元新给陈元复的来信改变了形势。
陈元新在信中说:“元复吾弟,见字如面。近几年战事爆发,国难临头,为兄公事繁忙,少有去信问候。但闻弟学业有成,兄倍感欣慰。然今有一传闻令为兄惊愕,人曰弟与友陷入三角恋爱关系中。昨日施母又来访,称女儿青春被弟耽误,转瞬即逝,要陈家给一明确说法。双亲颇感压力,又不知弟之心意若何?故命为兄代笔问之。吾苏州陈氏,名门望族,孝悌为先,忠信为本。望吾弟切记家训,妥善处理此事,该进该退,作一了断,千万莫被人耻笑为不仁不义之辈……”
陈元复读信后,一夜辗转悱恻、难以入眠,将三个朋友的关系、处理方法、后果、副作用等等分析来分析去,反复衡量细细推敲,像在公司里研制新药品一样。最后的结论是,只有自己退出这场游戏,才是对三个人总体来说受伤最小的最佳方案。陈元复自己认为很懂得施雅芳的心思,对她来说,问题不大,因为两个人各有取舍,也许互补型的配合才是最佳的配合,否则两人的类型相似,以后生的孩子也是这种类型,全家人的世界中不是会觉得缺少了点儿什么吗?
另外,陈元复又想,比较起那个多病多灾的朋友龙霖生来说,自己可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最坏的结果也能挺得住。并且,陈元复越想越觉得霖生和雅芳是一对绝配:医生加药理学家。性格互补,事业也互补,两人共同努力,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啊!想到“成大事”,元复自认没有霖生那么强烈的成功欲望和雄心壮志,特别是这几年在美国生活的潜移默化,陈元复骨子里暗藏的那种少爷公子心态逐渐抬头,追求生活品味的欲望超过了当年追求科学、自由、民主的欲望。尽管陈元复口头上仍然像一个激进的热血青年,但内在的东西已经像蚕一样,发生了蜕变。成全他们,成就好朋友的科学梦,也许这就是自己今生要做的“大事”!
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陈元复深知龙霖生的脾气,自尊心超强,如果自己说要主动退让的话,龙霖生是好歹不会同意的,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陈元复想了一个办法……
过了几天,陈元复找到龙霖生说:
“我们都喜欢雅芳,这点我不说你也明白。但是,我们俩好像谁也没表态,人家女孩子不能老这样等着我们。这样吧,让上帝来为我们哥儿俩做这个决定……”
元复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揉成球形的纸团放在桌上,继续说:
“这两张纸上,一张写了字‘Romantic’,一张是空白,让抓阄来决定我们的命运吧。今天,如果我们之中谁抓到了那张写了Romantic的纸的话,就请他去向雅芳大胆表白,另一个人算是暂时自动退出这场游戏。如果半年之后,那个得到了‘浪漫’纸的幸运者没有真正获取美人的芳心的话,抓阄结果便算是作废,可以重新开始我们的下一轮游戏……”
元复看着有点不知所以然的霖生说:
“觉得如何?同意了?默认了?那你就先拈一个吧,我是提议者,自然后一步……来吧,君子一拈,驷马难追……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
霖生慢慢打开手中的纸团,发现他抓住了‘浪漫’,一丝喜悦掠过眉间,然后又歉疚地看着元复,元复稍微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
“唉,朋友,你的运气果然比我好!”不过,随即作出潇洒之态,顺手一挥,将剩下的那个纸团丢进了旁边的炉子里烧着了……
平衡就这么容易地打破了。霖生开始主动进攻,结果可想而知。三个月后,雅芳和霖生回国……
在旧金山码头送别了两个朋友,元复一人留在了美国,惶惶然如同做梦一般,不知道自己导演的这场儿戏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后悔吗?遗憾吗?抑或这的确是上天的旨意?总之,都过去了,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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