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通用电气的起落
成功并非偶然,但它转瞬即逝!商业组织尤其如此。
由发明家爱迪生和金融家摩根创立的通用电气(下称GE),在第8任CEO杰克·韦尔奇的带领下达到顶峰,在韦尔奇接班人伊梅尔特的带领下迅速衰落。2018年GE被踢出道琼斯工业指数,2020年市值不足韦尔奇巅峰时的十分之一,2021年被一拆为三,有媒体称一代工业帝国就此结束了。两位领导人一前一后,公司业绩犹如过山车。
韦尔奇与伊梅尔特,图片来自网络
很多人拿韦尔奇和伊梅尔特做对比。有人认为韦尔奇选错了接班人,选了个能力不行办事不靠谱的接班人。也有人持相反的观点,认为是韦尔奇给接班人埋下了祸根,以致接班人回天乏术。还有“和稀泥式”的观点,认为两人得各打五十大板,前者留下隐患,后者没有及时排除隐患。例如由格里塔和曼恩合作撰写的《熄灯:傲慢、妄想和通用电气的没落》一书就审视了伊梅尔特如何试图修正韦尔奇的错误,同时他又莽撞地犯下了自己的错误。
2.韦尔奇和伊梅尔特的故事
韦尔奇和伊梅尔特都写了自传。韦尔奇头顶“世纪CEO”的光环,功成名就的人写自传不足为奇,也更多人愿意相信成功者的故事。伊梅尔特黯然离场,失败者写自传则需要勇气,也更容易被人诟病。伊梅尔特退下来之后本来没有写自传计划的,是听到很多人骂他才决定写自传,公开给大家一个回应,也为自己辩解。
面对GE业绩下滑,韦尔奇和伊梅尔特互相推诿,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由互相欣赏到互相骂街。韦尔奇说要踢伊梅尔特的屁股,并在电视台(CNBC)上威胁要杀伊梅尔特,“我会去找支枪来打死他。”伊梅尔特则正面回应韦尔奇:“你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从来没对人说过。我为你的‘传奇’留够了面子,但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它千疮百孔。多亏了我守口如瓶,您才至今仍是‘20世纪传奇首席执行官’。现在,我正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却背后捅我一刀,我就是想不明白。”
从读者方面看,《杰克·韦尔奇自传》出版后,吸引了包括中国多位商界大佬在内的无数粉丝。韦尔奇的管理思想影响之广甚至超出了商界,2017年我在佛山顺德中意液压工作时,总部震雄集团请来香港“警队一哥”,现任国家禁毒委副主任的曾伟雄先生给我们做过一天管理学培训。曾先生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就从韦尔奇自传讲起。伊梅尔特的自传《如坐针毡:我与通用电气的风雨16年》出版后却引来了很多质疑,有人说他心态有问题,有人说他个子大心胸小,眼睛大眼光短,运动员却很不灵活。还有人说韦尔奇每年都在变革而伊梅尔特16年没做过一次变革,都在找客观原因。
恐怕没有人会否认成败有运气的因素,但只有好运才能作为成功者谦虚的外衣,霉运不是失败者的借口。韦尔奇在自传中轻描淡写提到运气对他的作用,但伊梅尔特在自传中举了很多“不走运”的例子,这恐怕是他被人诟病“为失败找借口”的原因之一。虽然911(装上GE发动机的飞机撞向投了GE保单的大楼),安然事件,2008金融危机,2011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GE建造的核反应堆)等“不走运”也是事实。
3.追问
GE衰落的原因是什么?公司成败多少是领导人的功劳?多少是运气的作用?真有公司能做到“基业长青”吗?公司成功有普遍性的规律吗?企业管理者阅读成功企业家的传记到底能学到什么?如果跟韦尔奇素未谋面的管理者能从阅读他的传记中学到制胜之道,为什么在韦尔奇亲手栽培起来的伊梅尔特带领下GE会迅速衰落?我相信伊梅尔特也读过韦尔奇的自传。
追寻商业成功之道有几本世界级畅销书,如《追求卓越》、《基业长青》、《从优秀到卓越》等。这些书籍声称花了多少时间,收集了多少数据,其收集数据之丰富用《基业长青》作者柯林斯本人的话说是“成筐的数据,数月的编码,漫长的寻得真理之旅”。柯林斯和他的合作者阅读了100多本书,查阅了3000多份文件,所有这些材料填满了3个齐肩高的储藏柜,4个书架,20兆的电脑储存空间。最终经过缜密的数据分析得出结论,按照这些原则、要领、步骤就能确保公司成功。可是他们真的找到商业成功的普适方法了吗?
2005年9月美国《商业周刊》报道了微软第二任CEO鲍尔默如何从柯林斯的《从优秀到卓越》寻求制胜的灵感,但是鲍尔默任期的14年,正是微软从顶峰走向衰落的14年。畅销书榜单上的优秀或者说卓越的公司没有几家真能基业长青,有些甚至转瞬即逝。
莫非这些优秀公司的CEO看到自己的公司在畅销书名单上变得骄傲自满?丢失了优秀经理人该有的品质?柯林斯《从优秀到卓越》总结的五级经理人核心要素之一就是谦逊,不自吹自擂。如果是这样,还真是这些畅销书害了他们。这当然的调侃,真实原因是这些公司一时的成功另有原因,或者说原因不只有自传和畅销书归纳的那些。
成功者往往低估了运气在成功中扮演的作用,而光环效应又让成功者的自传和商业畅销书看起来合情合理。同样是冒险行为,在成功者的光环下是“进取”,在失败者那就成了“鲁莽”,真是淑女和卖花姑娘的区别就在于别人怎么看待她——萧伯纳《卖花女》。可是任何决策,任何所谓的公司战略,在结果出来之前,谁敢说一定能成功?所以是“进取”还是“鲁莽”都是事后解读出来的产物。
4.商业成败的认知陷阱
从上述畅销书可知,即使找到丰富的素材,经过缜密的分析推理,也没有找到商业成功的秘诀。再说,如果找来的案例都是优秀的公司,无论数据量有多大,都犯了幸存者偏差的错误,因为你不知道有相似因素的公司有多少是不成功的。商业系统跟生态系统一样,本质上是复杂系统,无法像物理学那样分离变量,做严格的科学实验,找出永恒不变的“牛顿定律”。对商业成败的解读充满认知陷阱——光环效应、事后归因、幸存者偏差等等。
罗森维写了本颇有见解的书叫《光环效应:商业认知思维的九大陷阱》,书中举了乐高、ABB、思科、诺基亚等知名公司的例子,说明公司成败的原因也许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人们只是根据成败来归因罢了——同样的做法,在成功的公司解读为成功的原因,反之,在失败的公司就可解读为失败的原因。
这种归因谬误在乐高案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乐高在很长时间内在全世界积木玩具市场上占有绝对优势地位,很多媒体分析乐高为什么如此成功,说来说去,最主要的原因是乐高专注核心业务,一心只把积木玩具这一件事做好。这种解析听起来是不是挺合理的?也似曾相识。可是随着90年代末电子游戏的兴起,传统积木玩具不再流行了,乐高的业绩一路下滑。这时商业媒体又说乐高失败是因为过于保守,错失了电子游戏时代。你看,做法没变,成功了就是专注,失败了就成了保守。
事实上1998年首次亏损后乐高就致力于业务转型,从外面挖来首席运营官波尔·普劳曼,在普劳曼的带领下,乐高开始涉足电子玩具及文化领域的产品,最初反响也不错,这时却没有人说乐高偏离了核心业务。可是到2003年业绩暴跌后,又有商业媒体说乐高偏离了核心业务,没有专注于核心优势。老板对普劳曼也失去耐心,不再支持普劳曼,终于在2004年一个销售业绩极为惨淡的圣诞节假期后解雇了普劳曼。解雇首席运营官,找替罪羊总比寻找商业成败的原因容易。
其实很多空降首席执行官也知道成败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那是高危职业,没有“天价”薪酬作为诱饵他们是不会轻易接手的。不成功起码利益有保障,成功了就是名利双收,从这个角度讲,他们还运用了非对称收益原理(风险有限,收益巨大)。
偏离核心业务,缺乏专注被很多人认为是取祸之道,但是韦尔奇领导GE正是偏离核心业务大获成功的。韦尔奇接手时的GE聚焦于家电、塑料、飞机引擎等制造业,韦尔奇接手后卖掉空调、家用电器、电视、音响、半导体等传统产业,共出售了71项业务和生产线,回笼了5亿多美元资金,大举进军金融业务。韦尔奇任期内几乎把GE从工业公司转型为金融公司,金融贡献了GE近一半的利润,成为GE主要利润来源。这样的转型不可谓不大胆,但韦尔奇成功了,事后也就不会有人质疑韦尔奇偏离核心业务,不会有人质疑他不专注。连韦尔奇本人都相信了,韦尔奇在他的自传里颇为得意地说:
“我心里明白,与我所知道的工业业务相比,这种业务比较容易赚钱。你不用过多地投资到研发、修建工厂和日复一日的打造金属上,你不必建立工资等级。这种商业完全是知识资本,找到聪明的和具有创造力的人,然后运用GE决算表显示的雄厚财力。这在我看来就像一座待人发现的‘金矿’一样。……。我相信今天这在几乎所有人看来都是很明显的,但对于1977年的我来说,这却是一个远见卓识。”
你看,成功了回头看韦尔奇可自称“远见卓识”,如果转型不成功,也许只能跟他的接班人伊梅尔特那样“找客观原因”了。在20世纪后二十年的时代背景下GE转型金融,战略上也许是正确的,可是进入21世纪,大家都知道2008年那场严重的金融危机,是韦尔奇把金融这枚定时炸弹(金融危机是必定发生的)留给伊梅尔特还是伊梅尔特行动迟缓?甚至是伊梅尔特的力挽狂澜才免于GE更大的灾难?他们俩最大的是非功过争议就在这里。
历史是由成功者写的,成功者的故事才有吸引力,人们才更愿意相信。伊梅尔特也明白这点,在他的《如坐针毡》里伊梅尔特写道:“我的任期收尾收得很糟糕。许多商业图书都会以一个秘而不宣的承若开头‘让我告诉你怎么像我一样大获成功’,显然,如果书由我来写,这么说就不适合了。”
事实上,伊梅尔特并不是16年没做过变革。伊梅尔特一上任就认识到经济增长放缓时期,不依靠创新而依赖放贷,将会导致失败。所以他大幅砍掉韦尔奇遗留下来的金融业务,将GE从韦尔奇时代会计师为主导的公司转变为工程师为主导的公司。伊梅尔特还进入水处理和数字化物联网等领域。只是他的转型不太成功,所以他的故事也就不那么广为人知了。可是事前有谁知道伊梅尔特的举措能否救GE于水火之中呢?
“兴衰谁人定,胜败岂无凭?”公司兴衰到底有没客观原因?领导人的能力对公司到底有没影响?当然有!但丹尼尔·卡尼曼在他的《思考,快与慢》中认为运气在公司成败的作用远远被低估,公司是非常成功还是不怎么成功,很大程度要看这家公司是否幸运。
无论《追求卓越》还是《基业长青》,总的来说他们研究的公司不久后差距就在缩小,成功的变得不那么成功了,不成功的业绩反提升了,他们总体趋于平均值。哈佛商学院的格玛沃特曾研究了692家美国公司从1971年到1980年的投资回报率,投资回报率高(39%)的为一组,投资回报率低(3%)的分为另一组。9年后投资回报率高的组由39%降到21%,投资回报率低的组由3%上升到18%,说明基本趋于平均值。
统计学有个基本事实:回归平均值效应,意思是极端之后趋于平均。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苦尽甘来、物极必反等古人的智慧都隐含“回归平均值”的道理。越是成功的公司往往得到运气的眷顾也越多,但是运气不会永远眷顾一家公司,所以卓越公司变得不卓越也就不足为奇了。
商业世界充满不确定性,现象之间扑朔迷离,更多的是概率关系而非因果关系。还有黑天鹅事件也会从根本上改变商业格局,例如有谁能想到液压挖掘机取代缆绳挖掘机,数码相机取代胶卷相机,网约车取代招手车?商业书籍充满认知陷阱,追求基业长青是人们的良好愿望,但在商业世界想找到一块“唐僧肉”让自己的公司长生不老怕是不现实。
5.我们该怎么做?
商业领袖的传记和商业畅销书不是不能看,相反我还很喜欢阅读这类书籍。阅读这类书籍能带来愉悦感、丰富业余生活、增强信心、确实也能学到很多有益的经验,甚至我认为阅读这类书籍比学纯粹的管理学理论效果更好。但要留意这些故事多是事后归因,有许多认知陷阱,同时要鉴别故事的环境跟自己所处环境的异同,别人的故事给自己的只是类比的教导。要认识到运气的成份越多,我们从中能学到的经验就越少。
假如你在韦尔奇自传里读到他转型金融成功的故事,你从中能能到什么启发?专注不是成功的唯一方法,多元化转型也有可能成功,仅此而已。并不能证明自己多元化转型也能成功,因为自己跟韦尔奇所处的时代、背景、能力、条件等都可能不同。其实什么条件都一样,让韦尔奇再来一遍,他也未必能成功。商业发展跟生物进化有些类似,王立铭在他的《进化论讲义》里认为,如果生物进化再来一次,哪怕地球环境完全不变,生物圈的整体面貌应该也会完全不同。
公司成败很重要的一点是领导人能否运用基本常识做出正确的判断,比如非对称收益原理等,而不是豪赌,各级管理人员的能力当然也很重要,但是公司的命运很大程度还是要交给运气,而非人定胜天。人生也是如此,虽说知识、能力、勤奋都很重要,但人生走向是被一系列偶然事件引导的,成败很多时候是运气的作用,越是不确定的时代越是如此。古话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是所有的基本常识都是不言自明的,常识也不只有少数几条,而是有很多,各个学科都有各个学科的基本常识。查理·芒格建议人们掌握包括工程学的沉余备份模型、数学的复利模型、物理和化学的临界点,倾覆力矩模型、生物学的达尔文综合模型、心理学的认知误判模型等一百多个模型。又比如我在团队中经常讲的量级估计、逆向思维、极限思维、特例分析、守恒定律、对称性等。如果领导人不花心思学习,别人的常识就是自己的盲区,在盲区做决策是很危险的。虽说企业家决策依赖直觉而不是依赖科学(张维迎语),但准确的直觉往往有赖于正确的认知,凭直觉做决策不等于耍性子摔骰子。
最后,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要接受商业世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接受世事的无常。在商业世界里,成功未必是自己英明,失败也未必是自己不行。人生莫不如此,韦尔奇无疑是卓越的商业领袖,但他对GE的作用怕是被高估,伊梅尔特也未必是平庸的领导人,只是他走在GE顶峰之后的下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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