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客家人,我生长的地方山多地少,土地贫瘠,作物产量低,且为鸟兽所害。在1992年国家确立以市场经济为导向,进一步加大对外开放之前,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世代除耕作几分田地之外,主要靠砍柴、种香菇木耳和烧石灰为生。
我家的红薯,已被野猪吃掉一大半,摄于2022年国庆
我四五岁的时候(80年代末期),邻村有村民进山失火,山火蔓延到我们村里来。过火后的山林,野草、藤科植物和材质松软的树木化为灰烬,远看山是光秃秃的。但走进山里,能看到很多材质坚硬的树木只是被烧掉树叶,树干还留下来,仅被熏黑或者局部被烧成炭。
红圈最远处凸起来的山就是跟父亲砍柴的地方,摄于2022年7月份
那座山离我家大概有五公里的路程,山上有一片区可能是地形和风向的共同作用,很多树木仅仅被熏得蜡黄。有一段时间,我父亲去山上这个片区砍柴,我也跟着去,很享受父亲在山上给我讲故事的光景。
狐假虎威的故事父亲就是在这座山上给我讲的,我还以为狐狸借老虎的威风吓唬其它动物就发生在这座山上。我看着对面的山,一遍又一遍地想象一只狐狸大摇大摆,后面跟着一只大老虎从对面的山上走来。山的这一边,一群野猪、野鹿、山羊、野兔、老鼠被狐狸“吓”得四处逃窜的样子:千军万马,掉头就跑,有的钻进洞里,有的沿林道路逃,有的往山顶上跑,有的冲向山谷。
该处有一座石头,远看像一头牛趴在地上,牛头十分明显。我父亲称它为牛头石,之后我父亲跟我交流就用“牛头石”作为那个地方的地名。
每次我都是空手去空手回,什么活都不干,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去“打酱油”的。不过四五岁的孩子,能自行走那么远的路程,且步伐不落后于大人,父亲觉得我的体力不错。有一次问我要不要背一根木柴回家,我说可以,我早就想试试了。父亲挑了根小小的木柴放在我肩膀上,问我重不重,我说还不够重,父亲没有挑更大的给我,说这根你能背回家就不错了。轻飘飘的,我不信我背不回去。
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沉重,肩膀也越来越疼,不断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大概走了一公里多,越来越憋不住,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谋划找个好地方把木柴丢了。走到一处右边是垂直的山壁,左边是一个三四米深,长满茅草的小悬崖,我肩膀一耸,把木柴抛到悬崖下面去,“太重了!太重了!”。
此后多年,我父亲多次提起这件事,作为我小时候好逞能的证据。后来务农经验丰富了才知道挑担子就有这特点,开始觉得轻,挑着挑着,担子就会越来越重。年初定的宏伟目标,大多完不成,可能也是这个道理吧。
一次去“牛头石”砍柴,因为出发较晚,加上阴天,有下雨的可能,父亲不让我去。我死活不同意,父亲便把我反扣在房间里。我在房间里哭闹,为了出气,我把桌子上,柜子上的所有东西拨倒在地上。同村一个人路过听到我在房间里面哭喊,在窗户里探头看到我在里面的情况,他喊他给我开门,他帮我开了门。我夺门而出,往“牛头石”方向跑去。边赶路边哭,路上遇到一个姑辈的同村人,她问我,“你一个人去哪里?”我说去找我爸爸,“你爸爸在哪?”“在牛头石”,她虽不知道“牛头石”在哪里,但大概也知道我父亲在什么地方砍柴。“那么远你一个小孩不要去。”我理都不理她,赶紧赶路,我知道路怎么走。
经过一段陡峭的上坡,再走几百米较平缓的林道路就是“牛头石”,在坡顶上我看到父亲就在“牛头石”旁边砍柴。我没有过去,而是在坡顶上坐下来,一言不发,时不时斜眼瞟一眼父亲。开始父亲没发现我,当他发现我时,颇为惊讶,问我怎么开门的,怎么一个人敢来,叫我过去,我赌气,久久没有搭理父亲。回家的路上,我们又和好了。
此后我成为村里最大胆的小孩,无论白天和黑夜,无论什么深山老林,我一个人都敢去。我家在村里是独户,翻过一座小山坡对面才是村里人的聚集地,我晚上经常点着手电筒去找村里的同伴们玩,稍有月色,我连手电筒都不需要。
有一晚大约八九点钟,一位大人吓我,说水磨(水力设施,村里用来磨米粉的,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处有只大王鬼,晚上十点后就出来,专门吃小孩。“不要吓小孩”,一位嫂子打断他。我才不怕,我家到“牛头石”的路上多处听人说有鬼,我也没怕过,我才不信世上有鬼。不过我很喜欢听大人们讲鬼的故事,越神奇越“鬼”我越喜欢,但喜欢不等于相信。
2017年冬天和2025年五一假期,我分别去过顺德华侨城和中山华侨城的鬼屋,其它游客大多是低头快速溜过的,真是“走过场”,少数一进门就哇的一声,被“鬼”吓得掉头就跑,不敢再进去。而我毫不畏惧,像逛博物馆一样,一个个“鬼”欣赏下去。
离“牛头石”1.5公里左右有一座小矿山,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有一次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父亲挑着一担柴,我跟在后面,我们加快了步伐,赶到矿山去避雨。那几年矿山不断开业歇业,当时矿山处于歇业状态,按理说矿山里是不会有人的,待我和父亲赶到时,已有一个人在避雨了。我认得他,是别村的人,他经常来我们村。一阵倾盆大雨后,是连绵的小雨,雷电或大或小,仍持续不断。
天色慢慢黑下来,我父亲说小雨没关系,天快黑了,我们赶紧走吧。回家之路必须经过露天的矿场,那个人说他学过电学,矿石会把天上的雷电引下来,现在走不安全,等会再走不迟。父亲听了他的建议,又等了一会,夜幕降临了才走。我们三人一起走,路过矿面时,那人叫我们不要说话,脚步要控制得轻盈,声音也会引来雷电。那时候我们村还没通电,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听到电学概念,虽然他把电描绘得有些神秘。
我跟父亲去过很多地方砍柴,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大,跟父亲去砍柴越来越少了,我们的代沟也越来越大。到了我上初中高中,很多时候是父亲把柴从山上挑回来,我周末或假期在家里用斧头把柴劈开。父亲劈柴更多,他不睡懒床,天刚刚亮就起来劈柴。十多年下来,我的学杂费,家庭主要经济来源都靠父亲砍柴卖柴。我老家形容父母供子女上学之艰辛程度最重的词语是“挑柴卖木”,现在回到老家还有人提起我父亲靠挑柴供我上学的事。也有人赞父亲当年的辛苦很值得。
2014-2015年,有一段时间我把几岁的小孩送回老家,一个月左右回老家看望一次。有一次回到老家孩子一个人在家里玩,我问小孩爷爷去哪了。孩子说爷爷去破柴了(劈柴我老家叫破柴)。我问小孩柴是用什么破的,她说用斧头破的,还示范了下破柴的动作。小时候孩子不但学会了老家的方言,还知道爷爷的破柴手艺,可惜现在又忘了。
2024年国庆节回老家,我看到父亲曾经挑柴的扁担和柴络(柴络是客家方言,用竹子制成封口的U形,上面用藤绑成一个圈圈,挑柴时用来存放木柴)。扁担和柴络已长了很多虫眼,我立即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以作留念。此时父亲已经满70岁了,身体仍然硬朗,还能挑柴和劈柴。
父亲挑柴的柴络,摄于2024年国庆节
2025年春节我回老家又看到父亲挑了一大堆柴,一部分已被父亲劈开,还有一部分较粗,结节较多的没有劈开。我带上手袜,拿起斧头,利索地把它劈开。这时的我也是年过40的中年人了,高中过后我就没再劈过柴,但我感觉体力完全不减当年,完全没有多年不干活气呼呼和腰酸背痛的情况,看来与我多年坚持跑步有关,这一定程度也受我父亲影响,他坚持跑步到五十多岁。
“你也有二十年没破过柴了,还有这体力。”父亲说。
父亲2024年冬天挑的柴,摄于2025年春节前
我在劈柴,摄于2025年春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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