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骸》
——献给故乡十八洼的饿与重生
一
那一年春天,
喉咙被黄土塞住。
十八洼的野地,
游走着无数透明的饥饿。
它们是风,是旋涡,
是丢了庙堂的魂在赶集。
大的,像一条倒立的黄龙,
把天和地搅成一锅糊涂粥;
小的,贴着地皮溜,
只卷起几片枯叶的遗嘱。
湖庄的老人说:
看,饿死鬼在找食。
男左女右,风转向时,
能听见前世吞咽的口水。
二
日头明晃晃的,
锄头磕碰着土坷垃。
忽然,老林地的坟头裂开,
一股黄烟蘑菇般胀起,
直扑麦地——人群像溃堤的蚂蚁。
拼二凤,挺着八个月的肚子,
被风一口吞没。
黄沙幕布里,挤出一声哭:
“叽哇——叽哇——”
像老蛤蟆精在寨海子学牛叫。
这哭声是种子。
一夜之间,十八洼的黄土院子,
此起彼伏,长出嫩绿的啼哭。
死寂的湖庄村,
突然被婴儿的潮水淹没。

三
德粮,一生下来就睁着眼。
满口乳牙,啃破了娘的奶头,
也啃着拼二凤心里的疤。
那眼神,像两枚浸了油的纽扣,
钉在她背上——分明是公公蔡窝窝的眼!
去年秋天,他吞下十二个白馍,
幸福地死在食堂门槛,
手里还攥着半块未完成的白日梦。
“吃吧,老东西!”
拼二凤戳着儿子皱纹般的额头,
奶水滴进沙土,咝咝作响。
德粮贪婪地吮吸,仿佛要吸干
整个时代的饥荒。
四
他爬行,像一头戴枷的驴崽。
娘缝的粗布口罩,挡不住
他对泥土的渴望:
树叶、石子、羊粪蛋……
都是他咀嚼的经文。
等他会说话,嘴里蹦出的
是郑家奶奶翻倒的纺车,
是黑碑界林飘荡的旧名。
村里人慌了:这娃没喝迷魂汤!
他的眼是阴阳镜,
能照见饿殍在墙根下排队等投胎。
谁家中了邪,抱德粮转一圈。
他指指梁上:“王瘸子要烟袋。”
指指水缸:“李寡妇怕红布。”
鬼魂们讪笑着,从阴影里
递来欠了半辈子的口粮。

五
德粮身后,五个弟弟破土而出:
国粮、存粮、保粮、保粮、带粮。
六个名字,六座铁塔,
站成一排时,连影子都喊饿。
吃饭如风卷残云,锅底刮得锃亮,
像十八洼被舔净的月亮。
蔡黑豆蹲在门槛卷烟,
烟雾里浮动着爹的脸:
“娃们是饿鬼抬胎哩,
他们的肠子,直通阴间的粮仓。”
而月圆夜,德粮溜到乱坟岗,
对着土馒头算账:
“三奶奶,欠俺爷的半升黑豆,
明年清明连本带利还。”
六
后来,德粮慢慢碎了。
像一件露棉絮的袄,在风里飘。
他沿着干涸的河床流浪,
脚印被黄土瞬间吞没。
“我饿了——我饿了——”
喊声空洞,如敲打一面破鼓。
村里娃娃编了歌谣:
“蔡德粮,鬼见愁,
白天要饭夜赶鬼!”
只有受过他恩惠的人,
偷偷塞一块饼,换一句谶语:
“东墙根第三块砖下,
埋着你娘藏的高粱种。”
七
如今,十八洼盖起蔬菜大棚。
反季辣椒的红,映红弟弟们的存折。
德粮依然夜游,只是不再喊饿。
他蹲在爷爷坟前,摆弄枯草:
“现在白馍管够,您老可劲吃。”
风掠过坟头,草尖簌簌响,
像极了老人满足的叹息。
最后一个黄昏,
我见他融化在夕阳里。
白发如芦花,飘向更远的洼地。
忽然回头,瞳孔深如古井:
“郑家老大,你奶奶的纺车轴,
俺爹早修好了。”
我愣在原地。
那架1958年散架的纺车,
连县志都忘了记载。
而十八洼的黄土,依旧沉默地
吞咽着饥饿,吐出新绿。
风一吹,漫山遍野的魂,
都在麦穗里轻轻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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