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军
风骸
2025-11-14 12:18
阅读: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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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骸》

——献给故乡十八洼的饿与重生 

那一年春天,

喉咙被黄土塞住。

十八洼的野地,

游走着无数透明的饥饿。

它们是风,是旋涡,

是丢了庙堂的魂在赶集。

大的,像一条倒立的黄龙,

把天和地搅成一锅糊涂粥;

小的,贴着地皮溜,

只卷起几片枯叶的遗嘱。

湖庄的老人说:

看,饿死鬼在找食。

男左女右,风转向时,

能听见前世吞咽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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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明晃晃的,

锄头磕碰着土坷垃。

忽然,老林地的坟头裂开,

一股黄烟蘑菇般胀起,

直扑麦地——人群像溃堤的蚂蚁。

拼二凤,挺着八个月的肚子,

被风一口吞没。

黄沙幕布里,挤出一声哭:

“叽哇——叽哇——”

像老蛤蟆精在寨海子学牛叫。

这哭声是种子。

一夜之间,十八洼的黄土院子,

此起彼伏,长出嫩绿的啼哭。

死寂的湖庄村,

突然被婴儿的潮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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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粮,一生下来就睁着眼。

满口乳牙,啃破了娘的奶头,

也啃着拼二凤心里的疤。

那眼神,像两枚浸了油的纽扣,

钉在她背上——分明是公公蔡窝窝的眼!

去年秋天,他吞下十二个白馍,

幸福地死在食堂门槛,

手里还攥着半块未完成的白日梦。

“吃吧,老东西!”

拼二凤戳着儿子皱纹般的额头,

奶水滴进沙土,咝咝作响。

德粮贪婪地吮吸,仿佛要吸干

整个时代的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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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爬行,像一头戴枷的驴崽。

娘缝的粗布口罩,挡不住

他对泥土的渴望:

树叶、石子、羊粪蛋……

都是他咀嚼的经文。

等他会说话,嘴里蹦出的

是郑家奶奶翻倒的纺车,

是黑碑界林飘荡的旧名。

村里人慌了:这娃没喝迷魂汤!

他的眼是阴阳镜,

能照见饿殍在墙根下排队等投胎。

谁家中了邪,抱德粮转一圈。

他指指梁上:“王瘸子要烟袋。”

指指水缸:“李寡妇怕红布。”

鬼魂们讪笑着,从阴影里

递来欠了半辈子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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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粮身后,五个弟弟破土而出:

国粮、存粮、保粮、保粮、带粮。

六个名字,六座铁塔,

站成一排时,连影子都喊饿。

吃饭如风卷残云,锅底刮得锃亮,

像十八洼被舔净的月亮。

蔡黑豆蹲在门槛卷烟,

烟雾里浮动着爹的脸:

“娃们是饿鬼抬胎哩,

他们的肠子,直通阴间的粮仓。”

而月圆夜,德粮溜到乱坟岗,

对着土馒头算账:

“三奶奶,欠俺爷的半升黑豆,

明年清明连本带利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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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德粮慢慢碎了。

像一件露棉絮的袄,在风里飘。

他沿着干涸的河床流浪,

脚印被黄土瞬间吞没。

“我饿了——我饿了——”

喊声空洞,如敲打一面破鼓。

村里娃娃编了歌谣:

“蔡德粮,鬼见愁,

白天要饭夜赶鬼!”

只有受过他恩惠的人,

偷偷塞一块饼,换一句谶语:

“东墙根第三块砖下,

埋着你娘藏的高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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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十八洼盖起蔬菜大棚。

反季辣椒的红,映红弟弟们的存折。

德粮依然夜游,只是不再喊饿。

他蹲在爷爷坟前,摆弄枯草:

“现在白馍管够,您老可劲吃。”

风掠过坟头,草尖簌簌响,

像极了老人满足的叹息。

最后一个黄昏,

我见他融化在夕阳里。

白发如芦花,飘向更远的洼地。

忽然回头,瞳孔深如古井:

“郑家老大,你奶奶的纺车轴,

俺爹早修好了。”

我愣在原地。

那架1958年散架的纺车,

连县志都忘了记载。

而十八洼的黄土,依旧沉默地

吞咽着饥饿,吐出新绿。

风一吹,漫山遍野的魂,

都在麦穗里轻轻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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