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湖西红校要评选一九八一年度的风云人物,胡迷瞪绝对能全票当选——不是因为他成绩好,而是因为他那床能画出世界地图的被褥。
最盼春来的是迷瞪。春天来了,阳光便有了啃咬的力气,他能把夜里画就的“世界地图”晒成硬邦邦的牛皮纸,不用再臊眉耷眼地抱着湿被窝,去伙房求老康师傅。老康是个退伍的伙头兵,脸上有颗肉痣,痣上长着几根焦黄的毛。迷瞪的尿频拜访,让他俩成了忘年交。伙房里三缺一,迷瞪就成了第四角。他的牌技鬼精,常赢走老康他们兜里的毛票和烟卷,老康就骂他“操蛋猴”,迷瞪就嘿嘿笑,趁机把两个白面馒头塞进胳肢窝,包在被窝里偷渡回来,与我分食。那馒头,带着他的尿臊气和我的口水,成了我们对抗饥饿的圣餐。
迷瞪的梦,总在寻找一个能让他痛痛快快撒野的厕所,可找了一夜,最终还是在温暖的被窝里找到了归宿。起床后,他眼圈发青,像被人揍了两拳。高一那年春天,他发起过一场悲壮的自救:夜里12点后,他提上煤油灯,去教室夜读,妄图用改变生物钟的酷刑,阉割掉膀胱里的魔鬼。可才两天,校工“多面手”就告到了吕校长那儿,说苹果园的黄瓜夜里遭了贼。平日里偷鸡摸狗的迷瞪,成了头号嫌犯,自救运动戛然而止,还差点背了个处分。从此,他身上的地图,色彩愈发斑斓,疆域日益辽阔。
真正在我们贫瘠的精神荒原上投下炸弹的,是诗人李木耳和他那本著名的《少女之心》。
李木耳,我们班第一个传阅这本“圣经”的先知。他读完那本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如同咸菜干般的手抄本后,双眼放光,像发现了宇宙的真理。他怀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决定进行一项伟大的文化工程:誊抄一部属于自己的、字迹工整的《少女之心》。他坚信,当这本凝结着他心血与书法的“启蒙读物”在班里流传时,他心中的女神——“娇滴滴”,一定能读懂他滚烫的才情。
当这本神圣的抄本终于传到迷瞪手里时,他像饿狼扑食,一把抓过,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下课铃响,他浑然不觉。李木耳嬉皮笑脸地过来拉他:“迷瞪,溜达溜达,透透气。”迷瞪的屁股像被磁铁焊在了板凳上。李木耳使个眼色,几个男生一拥而上,强行把他架起来。好家伙!迷瞪虾米似的弓着腰,裤裆里那不安分的家伙,把裤子顶起一个骇人的帐篷,像揣了把一触即发的火药枪。李木耳伸手一摸,坏笑道:“操蛋猴,你小子咋把伙房的擀面杖偷来了!”
那一刻,青春的洪水,冲垮了我们所有伪装的堤坝。
那个春天,盐碱滩白得晃眼,像铺了一层绝望的碱。我和李木耳沿着南大沟步行返校,背着能砸死狗的地瓜面窝头。看见盐碱滩上两只野狗,屁股对着屁股,正在进行最原始的生命联结。李木耳突然问我:“你说,咱班谁最俊?”
我想都没想:“娇滴滴。”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像喝醉了酒,一拍大腿:“中!中!晚上请你尝我带的鸡蛋炒咸萝卜丝!”
我那时就觉着,李木耳这相思,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那本精美的抄本,确实像春风,吹开了“娇滴滴”这朵高干校花的心扉,但摘花的人,却是班长高亮。高亮爹是公社干部,他本人长得周正,是那种根正苗红的“接班人”。他们的恋情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有李木耳,还沉浸在自己用诗歌构筑的象牙塔里。
两个月后,公社革委会来选通讯员,这等于端上了铁饭碗。李木耳自恃诗名,傻乎乎地去和高亮竞争。结果可想而知,他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五一时节,高亮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娇滴滴的花书包,风光无限地去公社报到了。那身影,把毕业班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馋绿了,无形的口水在红校的破土墙下汇成了河。
李木耳的诗人梦,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溃烂的。多年后,我大学毕业留校,有一天,竟在街头的布告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上面打着一个血红的“×”,罪名是强奸杀人。我为老同学感到一阵尖锐的惋惜,那感觉,像一根生锈的钉子,扎进了记忆里。
春天的魔力,不仅在于让苹果花疯了一样地开,更在于它像一剂猛药,催发了所有哺乳动物的情欲。十八洼的野狗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荒滩上,嚎叫,撕咬,交配。那场面,混杂着微山湖传来的如潮蛙鸣,构成一曲野蛮而蓬勃的生命交响乐,强烈地撞击着我们年轻而躁动的心脏。
而我亲眼所见的另一幕,则把这曲交响乐推向了高潮。
在那个我们偷学炼薄荷油的老打谷场,巨大的铁锅像一口沉默的怪兽。借着晚霞如血的余晖,我看见孙大军和一个女生,鬼鬼祟祟地钻进了巨大的稻草垛。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我,让我像个小偷一样跟了过去。我屏住呼吸,紧贴着带有阳光余温的稻草。里面传来皮带扣的金属摩擦声,压抑的喘息声……这些声音像无数只小手,挠着我的心肝脾肺肾。当一个女生的声音轻轻响起时,我差点叫出声——是胡美丽!那个平时干瘦沉默、像棵豆芽菜似的女生!
我像只被枪惊了的兔子,没命地跑回学校,一直冲到办公室前那棵老柳树下。李木耳正站在一把破椅子上,沐浴在最后的霞光里,为毕业板报画刊头。他头也不回地问:“小军,你个王八羔子,鬼撵似的跑啥?”
我吱吱唔唔,他正全神贯注于“深入揭批四人帮流毒”的伟大任务,没空理我。我蹑手蹑脚地溜走,心里却像揣了个滚烫的地瓜。
初夏时分,南大沟的石桥洞里,拾粪的憨来喜扒拉出了一具婴儿的尸体。这个消息,像盐碱地里的风,瞬间吹遍了十八洼。
谣言像瘟疫般蔓延。附近村里来学校捡剩馍的老嬷嬷,见人就打听:“造孽啊,谁家的娃儿?不要给俺啊……”牛娟的座位,从那天起就空了。有人看见孙大军被吕校长叫去谈话,回来时,脑袋耷拉得像霜打的茄子,在课桌上趴了一整天。吕校长在大会上辟谣,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力气。但那个空座位,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空到了毕业。
那个曾经丰满地走入我梦境的背影,就这样消失了,和她爷爷牛皮鞋一样,彻底融入了红校这座土围子的历史尘埃里。孙大军和牛娟的故事,成了我青春记忆里一个永远无解的谜。
终于,毕业散伙饭来了。
伙房里飘出久违的肉香。雪白的杠子馍,大锅炖菜上盖着两片厚墩墩、油亮亮的肥肉片。当然,少不了那道标志性的硬菜——圆滚滚的炸丸子,我们戏称为“滚蛋丸”。吃了它,我们就得滚蛋,滚向未知的前方。
班主任“黄鼠狼”老师拿出了几瓶散装白酒。男生们都学着大人的模样,用茶缸子灌酒,内心翻江倒海,脸上强装镇定。黄鼠狼老师要退休了,“屁打胳拉肢”老师要调去县一中,而民办教师阿基米德,两天后要和我们一起进考场,去博取一个“国家教师”的身份。他的眼神呆滞,仿佛已被无数的熬夜掏空了灵魂。
高亮也从公社回来了,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说着半生不熟的官话。他和“娇滴滴”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老师们也笑着打趣,问何时喝喜酒。他志得意满,像个人生赢家。
李木耳喝醉了,他孤独地站在角落,突然用朗诵诗歌的腔调狂喊:“啊!一颗新星,即将从湖西红校冉冉升起!从十八洼到斯德哥尔摩的距离,并不遥远!”众人哄笑,笑声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而“半仙”则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他那只在红校劳动时丢掉的手,终于换来了公社看大门的位置,这算是一个悲伤的结局。
迷瞪没来,他娘病重,他放弃了高考。牛娟也没来。这场盛宴,因缺席者而显得残缺。
我悄悄把准备好的塑料皮日记本,放在几位老师的办公桌上。然后,独自一人拉着地排车,车上载着我两年的青春:木床、秫秸席、芦席、打补丁的被褥,还有那一摞摞被翻烂的课本。我从土围墙的豁口钻出,走出校园投下的最后一片阴凉,一头扎进七月毒辣的日头底下。
我回过头,那座破败的、孤岛般的校园,静默在无边的盐碱滩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涌上喉咙,鼻子一酸,泪水差点砸在滚烫的土地上。我知道,我吃下的那颗“滚蛋丸”,开始在我的胃里,在我的生命里,发酵出五味杂陈的后劲。这后劲,足足绵延了四十年。
很多年后,我们各奔东西。听说迷瞪的尿床症终于好了,在县城开了家小饭店,招牌菜居然是——炸丸子。李木耳的诗集终于出版了,虽然销量不如他的交代材料。孙大军和胡美丽到底有没有在一起,成了永远的谜。只有那些金灿灿的滚蛋丸,还在记忆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哦对了,前些年高中同学聚会,迷瞪悄悄告诉我,他饭店的丸子配方特别简单:“就和当年伙房的做法一样,只不过...”他神秘一笑,“我往馅里多加了点青春的味道。”
这老小子,到底还是那个爱故弄玄虚的“操蛋猴”。
(完)
——写于1989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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