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军
盐碱滩上的孤岛与星光
2025-10-17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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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在1980年秋日的微山湖西岸,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盐碱滩,风一吹,碱土扑簌簌地往脸上扑,像是要把人也腌成咸菜。远处,那座叫“湖西红校”的学校,像个被人遗忘的孤岛,矗立在荒滩之中。我迷迷瞪瞪地站着,脑子像是被碱水泡过,一片混沌。往后两年,我将无数次站在这里,眺望那座孤岛,迷惘如潮水,一次次淹没我年轻的心。

那年开学,爹拉着一辆地排车,车上装着一张木床、一床旧被褥,还有一口掉漆的木箱,陪我往湖西红校走。一路上,爹的嘴就没停过,像只老鸹,呱呱地说个不停。他说,十年前,他也拉过地排车,不过不是送儿子上学,而是往这儿送砖——那是村里扒祖坟扒出来的老墓砖,用来建什么“五七红校”。爹说那时候这儿还是一片荒滩,几个戴眼镜的人从地窨子里钻出来,数砖、开收据,红旗在土台子上哗啦啦地飘。

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脑海中的一幅画面:四面八方的人,像蚂蚁一样,肩挑人抬,把砖头瓦块往那座孤岛运。我在那些人影里,仿佛看见爹赤着膀子,弓着腰,一步一步往前拉车,汗水从他黝黑的脊梁上滚下来,砸在碱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原本以为,爹参与修建的湖西红校,该是青砖红瓦、窗明几净,绿树成荫,至少比我刚毕业的碱场坡管区中学——那个只有鸡腚眼子大的校园——要强得多。可爹的讲述,却让我梦里那五彩斑斓的学校,一点点褪了色,最后变成一座灰扑扑的孤岛,像湖中的一座坟。

六月初,麦假开始,班主任王瘸子站在讲台上,宣布我们初中毕业了。我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回到家,我把书包往炕上一扔,转身就跳进了村头的老鱼河。河水凉丝丝的,洗去了我一身的燥热和疲惫。然后我跑到村南的牛屋,爬上爷爷那张铺着稻草的木板床,美美地睡了一觉。

吃饭时,爹问我:“初中毕业了,往后有啥打算?”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跟爷爷喂牛。”爹一听,照脸就是一耳刮子,骂道:“你个小狗日的,没出息头!人家老地主满堂的孙子无忌,去年都考上大学了,吃上了国库粮,端上了铁饭碗。你瞅瞅人家,一夜又回到解放前的风光岁月了!”

我们家和无忌家祖上有些旧疙瘩,看到老地主家咸鱼翻身,爹心里像是打翻了醋坛子,又酸又涩。他暗下决心,非要供我上高中、考大学,光宗耀祖不可。

可我从小就是个没远大理想的孩子。我喜欢牲口,羡慕爷爷在生产队当饲养员的那份清闲自在。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也能当个饲养员,整天和牛马为伴。

我少年时代的大半光阴,都是在生产队的牲口屋里泡大的。我对牛屋里的气味有着一种近乎依赖的亲近感——那是草料、牲畜、泥土和烟火混合的味道,闻着让人心安。到了红校之后,因为没有这气味的催眠,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校园里,猫头鹰在附近树林里“咕喵咕喵”地怪叫,宿舍里呼噜声、放屁声、梦话声、磨牙声,还有老鼠啃床腿、偷馍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搅得我心烦意乱。

更吓人的是,夜幕下,那些用老坟砖垒成的教室外墙上,时不时会飘起忽明忽灭的鬼火。我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出去撒尿,只能憋着,等有同学起来,才敢一块儿出去。同学们都笑我是“胆小鬼”。

有时候,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做的也是和牲口有关的梦。

我从小跟着爷爷在牛屋里睡。我们村的牛屋建在离村庄半里远的地方,是个宽大敞亮的土墙院子,孤零零地趴在湖西平原上。睡梦中,我常常把红校这座孤岛,当成我熟悉的牛屋。只有那样,我才能睡得香甜、踏实。

牛屋是一排土墙稻草屋,院子里放着一口一搂多粗的大水缸。水缸旁边斜支着一片高粱秫秸短箔。爷爷把饲草在水缸里淘洗干净,用铁笊篱捞出来,搭在秫秸箔上控水,再送进牛槽里。趁着湿乎劲,他在草上撒一层炒熟的黄豆、高粱碾成的料,用木棍“咚咚”地搅拌。那料香喷喷的,牛儿们闻着味,伸出宽大的舌头,大口大口地吃草。牛屋里,常年弥漫着“二月二”炒料豆子的清香。

夏秋两季,牛屋里冷清寂静,只有爷爷一个人在院里忙活。晚上,我过来陪他睡觉。湖西平原的冬夜来得特别早,太阳一落山,黑暗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瞬间笼罩大地。吃过晚饭的人们,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三三两两地打着饱嗝走出家门,来到远离村庄的牛屋。这儿成了村里男人们夜晚聚集聊天的好地方。

隆冬时节,屋外寒风呼啸,滴水成凌,牛屋里却温暖如春。牛儿们吃完饭,安静地卧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反刍。门上挂着厚厚的稻草苫子,屋当门燃着一堆柴草,青烟袅袅,在人们头顶盘绕,充盈着整个牛屋,温暖着人和牲口。然后,烟才从墙缝里轻轻柔柔地逸出,消散在湖西平原的茫茫夜色中。墙上挂着一盏破马灯,灯罩斜斜地向外倾着,一团红色的火苗笔直向上燃烧,努力用微弱的光,把狼烟地动的屋内照亮。

聚集在牛屋里的人们,或蹲或站,在烟雾中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天南海北、云山雾罩、妖魔鬼怪、七只蛤蟆八只眼,进行着纯粹乡村风格的谈话直播。躺在被窝里的我,在这些胡扯八的笑谈声中,渐渐进入梦乡。那些似睡非睡时听到的鬼怪故事,成了我日后宝贵的知识财富。靠着贩卖这些民间故事,我在高中班里赢得了“拉呱篓子”的荣誉称号。

初中毕业后那段时间,我天天躺在牛屋里睡懒觉。爹看我这么没出息,气得三天两头拿着树条子,像撵兔子一样追得我满街逃窜。他一边追一边骂:“你个小狗日的,你个扶不上墙头的死狗,我打死你个不学好的庄稼脓子,你个撸锄杠的熊幌子!”

最后,爹实在坐不住了,抽空跑到管区中心校,找班主任王瘸子打听我们这一届毕业生的情况。从王瘸子那儿得知,今年中考采取的是推荐加考试的办法,先由大队从五个毕业生中推荐两个人,参加公社的考试,考上的才能到湖西红校读高中。

娘偷偷拿了二十个鸡蛋,送给大队革委会主任根生的媳妇,换来了一个推荐名额。爹扭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干鱼头镇,稀里糊涂考了两场。没过多久,湖西红校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

我站在校门口,看见北边那片无边无际的大盐碱滩,那条叫“北大堰”的大堤,在秋日阳光下隐隐约约,像一条冬天的死蛇,盘踞在远处。爹说,那是微山湖的拦湖坝。

校园四周的土墙,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那座经过七八年风雨剥蚀的围墙,有许多段已经倒塌了。从豁口处,可以依稀看见教室砖墙上的革命标语,和校园里影影绰绰的人影。

熟悉的“当当”上课钟声从土墙里传出来,慢慢消失在茫茫盐碱滩上。

我看见一位酷似邻居二老爷的老头子,站在校门外,眺望着北大堰秋天的原野。

二老爷是我们村出类拔萃的光棍人物。他整天衣衫整洁,言谈举止和蔼可亲,在村里德高望重,是红白喜事的大总理,是个不像农民的老农民。我渐渐看清了,迎接我的这位不像老师的红校老师,确实很像邻居二老爷。

刹那间,一种亲切的感受,弥漫开来,慰藉着我失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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