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釉染海平面时，我立在机场玻璃幕墙前，看晚霞在海关钟楼飞檐上碎成金箔。广播里航班延误的通知惊起一片手机冷光，旅客青白的眉眼在LED灯下浮动，恍若明代釉里红残片上游移的气泡。忽然念及古人以星斗为航标，今人却困于掌心荧屏，这荒诞里竟淬出几分诗意。
一
临海民宿的露台上散着十帧月影，皆是旅人信手截取的天光。首张沙滩上人影氤氲如生宣宿墨，那轮月倒似古玩铺见过的钧窑笔洗，蓝釉里渗着窑变的玫紫，仿佛封存着八百度的窑火。渔火碎落海面如逃逸的流萤，忽然撞见张宗子"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的句子——原来今人追逐的像素光影，早被古人刻进竹简的肌理。
"水深危险"的警示牌斜插沙中，塑料标牌让我想起景德镇那只海兽纹青花罐。浪涛里暗藏利爪的瑞兽，与眼前荧光黄的警告标识，竟成了跨越六百年的同一种朝圣。照片里的月比实景更丰盈，修图软件的笔触恰似古董作旧的破绽，都在真假边界处留下注脚。
二
破晓时分踏浪而行，夜潮退去的滩涂展成巨幅宣纸，零落贝屑是风干的朱砂。穿橘色工装的老者正躬身拾捡，塑料瓶碰撞声惊破海天岑寂。抬头时怔住——竟是昨夜前台读《拍案惊奇》的守夜人。
"连轴转不累？"
他眼角的皱纹里荡出笑意："月圆时潮信猛，垃圾多三成。"指指身后分类箱，"您瞧这矿泉水瓶盖，像不像碎了的砗磲贝？"朝阳下透明瓶盖泛起虹彩，人类造物与自然结晶竟在某个维度悄然相通。
三
棕榈树下登山客的剪影，被支架金属反光镀上青铜器的包浆。三千年前祭祀铜树通天，三千年后铝合金支撑旅人的天涯。都说共此时，可那些举着自拍杆追逐月轮的人，屏幕反射的冷光比太阴星君更灼目。
婚纱照新娘的裙裾浸着海浪，摄影师高呼"看月亮"，她却望向岸边刷手机的未婚夫。忽然参透张九龄那句诗——大唐的月光不需与数码月轮争辉。今人共享的是被算法驯服的月，像素堆砌的完美圆镜，照见的都是精心编排的人生。
四
滑翔伞广告词写着"触摸月亮"，实则如明式家具雕花，再飘逸的云纹也困在紫檀木的方寸。最妙是椰叶在夜风里摇曳成米家山水，令人想起马未都先生珍藏的竹雕笔筒——古人将烟云刻进竹肌，今人用广角镜头吞噬天地。
穿汉服的姑娘在沙滩点燃电子莲灯，蓝牙控制的LED变着色谱。她披帛上绣着二维码，说是"古今融合"。我望着那串黑白方格，忽然怀念起会化作青烟的纸灯笼，就像怀念某个失传的釉色配方。
五
中秋月孤悬如博物馆展柜里的谷纹璧，清冷得让人心颤。塑料袋滚过沙滩发出缣帛翻卷的声响，守夜人坐在监控屏前，十六个画面嵌着十六轮月。月饼盒上"花好月圆"的烫金映着冷掉的盒饭，手机里儿子正背诵中秋祝词，故乡月被WiFi信号割成两半。
网红打卡点的姑娘们轮番与标准化的月影合影，唯有一位驼色风衣老者始终望海。"等什么？"我问。他展开怀表盖，半枚银元浸着月光："1948年中秋，家母从这个海湾去基隆。"磨薄的边沿闪着水纹，竟像微型潮汐。
六
远山轮廓原是跨海桥墩，钢铁骨架披月而立，竟晕染出米氏云山的韵味。凌晨环卫工用高压水枪书写现代版《钱塘潮信》，泡沫卷着塑料瓶奔向大海，恍若张岱梦里的浪淘沙。
返航时舷窗外的月染着毛边，反倒比精修图更真切。邻座姑娘的手机正自动识别月亮模式，最动人的却是被警示牌劈开的那片清辉——危险，却鲜活如生活本身。
七
开机收到守夜人短信："拾得您遗落的照片，连同一袋贝壳、1984年月饼木模已快递寄出。"
如今在四合院端详那方木模，"天涯共此时"的刻痕已包浆温润。电子相框循环播放十帧月影，忽然顿悟古人望月怀远的真谛——正因永不可及，才容得下万千心事。今人拥有太多人造月光，反倒失了举头的机缘。
木模在月下泛起幽泽，如搁浅的漕船。耳畔忽然响起潮音，不知是幻听还是真的海啸？就像那些数码月光，明知是虚拟堆叠，却依然让心脉震颤。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共的是千年如一的清辉，也是亘古不变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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