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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头这方旧绢,原是不信鬼神的。前日于琉璃厂觅得残卷,宣纸脆黄若柿霜,展卷时簌簌作响,惊起浮尘如雾,倒应了"纸寿千年"的谶语。是夜借冷月清辉,在青瓷砚台前铺开素绢,倒像展开一剂未配平的化学式。
团扇形制仿的是宋徽宗"天下一人"的旧谱。狼毫触纸的瞬间,笔尖竟如实验室的滴定管般不驯。金鱼眼珠描了又描,终究不似古绢上那两点乌光。檐下雨脚如麻,忽见瓦当积水骤破,恍然悟得游鳞活气全在尾鳍一颤——这颤动原是不可见的势能,恰如电子云里捉摸不定的轨迹。
敷色尤似调配试剂。西洋三原色在此竟成屠龙之术,朱砂混了胭脂,总调不出《宣和画谱》里那抹殷红。倒是学着重结晶的法子,淡墨勾鳞作晶核,朱砂层层积染,倒教那两尾红鳞渐次显影。有机合成的玄机,原与丹青晕染暗通款曲。
桂花密簇最见功力。昔见画匠以秃笔蘸石绿,悬腕如持分析天平,千点万点俱在毫厘。清水笔晕染时,金黄忽从叶底浮凸,恍若过饱和溶液析出晶体的刹那。这微观世界的秩序,竟与满树繁花互为镜像,教人疑心造化不过是个巨大的分液漏斗。
钤印时银毫微颤,朱砂印泥比移液枪更需精准。"印不过三"的古训终是未守,多盖了枚"长乐"闲章。鸡血石印蜕落在绢角,倒像给分子式添了条注释。二十年前实验室里重结晶的寒夜,灯下执笔的姿势竟与此刻重合,教人疑心时光是个莫比乌斯环。
春雨骤至时,裱绫上的水痕蜿蜒如薄层色谱。玻璃框里金鱼忽地摆尾,搅得满树桂花簌簌——这幻象惊得我搁笔。原来所谓气韵生动,不过是熵增定律的另一种表达。药物分子与水墨丹青,原都在混沌中求那转瞬的秩序。
前日合成新型共晶,显微镜下对称结构竟与团扇构图暗合。始信所有创造皆是驯服混沌的仪式,烧杯里的沸腾与宣纸上的渗透,原是同一种宇宙意志的显影。那些嘲笑艺术无用的同侪,岂知烧杯中的苯环与画中的金鱼,本都是碳元素的轮回?
夜半悬画于粉墙,月光透绢而过,游鳞投影竟似苯环模型在壁上流转。忽忆东坡"山高月小"之句,此刻方解其意——科学丈量物质的维度,艺术测绘精神的等高线,而那尾永不静止的金鱼,正在两种坐标系的交界处游弋。
茶冷时再看画中物象,朱砂鳞片竟泛着荧光。这让我想起实验室那些发光的标记物,原来最精密的仪器,终究敌不过人类视网膜里千万年的进化。只是不知显微镜载玻片上的菌落,可会觉得自己正开成满树丹桂?
东方既白,画中游鳞渐隐于晨光。那些在烧瓶里反复重结晶的岁月,与在绢素上层层积墨的辰光,终究都凝作时间轴上的同一种晶体。或许真正的学术之道,本就如这尾金鱼,在看似闭合的烧瓶里,游出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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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5-21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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