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晓时,我立于天目山余脉的茶岭之上。远处黛色山峦如未干的水墨长卷,在琉璃蓝的天幕下徐徐展开。这让我想起陆羽在《茶经》中所述"其地,上者生烂石",此刻的茶垄正浸润着春雨后的湿润,每道垄沟都蓄着天地初醒时的清露。
晨雾在茶树新抽的嫩芽间游走,那些鹅黄色的叶尖凝着七色光晕,恍若造物主在揉捻第一捧春茶时溅落的星屑。忽见采茶女的竹笠掠过青碧的茶坡,斗笠边缘垂落的棉布与山岚交融,在晨光里晕开一匹流动的素绡。这让我想起宋代画院待诏们最擅长的"三矾九染"——此刻的江南茶山,正是天地用最细腻的笔触层层积染的工笔长卷。
沿着黄土小径深入茶岭腹地,茶垄的几何韵律愈发清晰。那些规整的条带状茶畦以优美的弧度起伏,宛如唐宋古琴的岳山与龙池,在山势中奏响无声的韵律。某处陡坡上,虬曲的老茶树盘根错节,铁褐色的枝干上缀满玛瑙般的雀舌新叶,恰似青铜器皿表面凝结的绿锈,沉淀着千年茶脉的沧桑。
忽见岩缝间探出几株野樱,绛红的花苞正抵着青碧茶芽。这惊心动魄的碰撞,让人想起汝窑天青釉里偶然溅落的雨过天青。采茶女的竹篓里,几瓣早樱正与雀舌新茶相偎,恰似《茶录》所述"茶味主于甘滑,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自然的馈赠总在细微处见真章。
行至山腰古茶寮旧址,断壁间残存的青砖尚沁着茶香。遥想明代茶人朱权曾在此处焙茶,松柴明火将青砖烧出窑变釉般的斑驳,至今仍可见"雨前茶"三个篆书砖文。山风掠过断壁时,似有龙泉青瓷开片的脆响,那是时光在茶香里凝固的回音。
转过山坳忽见奇景:百丈悬崖的茶垄间,竟有野生茶树斜逸而出。虬曲的枝干探出万丈深渊,新抽的嫩芽却向着阳光舒展,恍若《茶经》所述"上者生烂石"的绝佳注脚。这让我想起武夷山绝壁上的大红袍母树,但江南茶树的柔婉里,更多了几分吴侬软语的缠绵。
日影西斜时登上观景台,但见整片茶岭化作流动的翡翠海。近处茶垄的锐利线条与远处山峦的朦胧轮廓构成天然水墨,赭石色的山径如宣纸上未干的墨痕,在琉璃蓝的天空下洇染出宋元山水的气韵。忽有采茶女的吴歌飘来,清越的声线穿透层层绿浪,惊起白鹭掠过茶坡,翅尖抖落的碎光恰似炒茶时腾起的白毫。
暮色渐浓时造访山脚茶寮,泥墙黛瓦间飘出龙井炒青的栗香。老茶师手持竹制茶筅,演示宋代点茶手法。茶筅击拂出的雪沫乳花,竟与远处茶垄间的云雾遥相呼应。茶汤入盏时泛起的"蟹眼"气泡,恰似春茶嫩芽上的晨露凝珠。
夜宿茶山听雨轩,檐角铜铃与远处的炒茶声交织成韵。忽见窗外茶垄泛起磷光,原是夜露在嫩芽表面凝结的结晶。这让我想起《茶经》所述"其水,山水上",此刻的露水正将天地灵气注入每片茶芽,为明日的炒青积蓄着山水清音。
翌日破晓再登茶岭,但见采茶人已踏着露水行进。竹篓里新采的芽尖泛着鱼肚白,与墨绿的老叶构成阴阳双鱼的图腾。忽见某垄茶树间闪过银光,原是输电塔的钢索与山脊线重合,在晨曦中勾勒出工业文明的墨线。这传统与现代的交织,恰似青花瓷上的缠枝莲纹,在古老釉色里绽放着新时代的生机。
行至茶岭最高处,但见七十二垄茶田如天女散花。每道垄沟都暗合着等高线走势,在晨光中织就立体的几何诗篇。忽见某处茶垄间散落青瓷碎片,釉面开片纹路竟与茶树年轮同频共振。这让我想起龙泉窑匠人"取土必祭"的古礼,原来千年前烧制茶器的泥土,正滋养着今日的茶香。
暮色四合时,山脚村落亮起渔火般的灯笼。炒茶坊里炭火正红,竹制簸箕里的芽尖在热浪中舒展,恍若《茶录》所述"茶色贵白"的点茶意境。忽然有山风裹挟着炒青香扑窗而入,与檐角铜铃的清音共振,竟谱成一曲穿越千年的茶韵长歌。
临别时在古茶寮遗址拾得残破陶片,釉面残留的"雨前"二字依稀可辨。这让我想起苏轼"且将新火试新茶"的词句,原来每片江南茶香里,都沉淀着无数茶人的掌纹与心跳。归途列车掠过茶岭时,但见夜色中的茶垄如沉睡的翡翠龙,而输电塔的银线正化作守护龙脉的北斗星辰。
此番江南茶旅,方知陆羽所言"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的真谛。那些在茶垄间起舞的晨露,那些与松柴明火共舞的茶香,那些在青瓷盏里沉淀的月光,都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秘密:所谓茶道,不过是天地人神在草木间的一次温柔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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