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劈面而来,我且踱在这滩涂上。沙粒细软,却暗藏棱角,硌得人脚底生疼。抬眼望去,但见满沙滩横陈的鱼尸,倒比那贝壳海藻更惹眼些。
海若先生向来是阔气的,涨潮时捧出万千珍宝,退潮时又将珍宝尽数收回。只是这回大约喝醉了酒,袖口一抖,倒漏下这许多银鳞来。浪头拍在礁石上,哗啦啦似笑非笑,仿佛说:"物竞天择的戏码,尔等倒看得新鲜?"
遥想当年读书求学时,老师在课堂上捧着《进化论》高谈阔论“优胜劣汰”。老先生学着达尔文老儿的腔调,把"适者生存"四字念得铿锵。如今这沙滩上的光景,倒像是给达尔文的学说作注——浪头便是时代,鱼便是人,沙滩便是淘汰场。只是不知被浪卷走的,是否当真都是劣种?
春节前遇见弟子赵博士,他如今转行在魔都交易所谋生。西装领带熨得笔挺,偏生额角生了块斑秃,倒像被时代啃了一口。他说:"老师啊,如今这世道,比不得我跟您念书时候。昨日王五的股票跌穿地心,今晨李六的铺面就换了招牌。"说着摸出金壳怀表看时辰,表链子哗啦啦响,倒似催命的更漏。
海边拾贝的老妪佝偻着背,竹篓里半是蛤蜊半是死鱼。我问她拣这些作甚,她咧开缺牙的嘴笑:"腌了下饭哩。"忽然惊觉,在达尔文老爷的戏台上,我们何尝不是老妪竹篓里的物事?今日观鱼的是我,明日被观的未必不是我。只是腌鱼尚可佐餐,腌人却不知能作何用了。
暮色渐沉,天边火烧云将鱼尸镀了层金箔。忽记起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却不知鱼亦分三六九等。那随潮而去的,自封弄潮儿;滞于滩涂的,便成了改革代价。浪头打来,管你是龙睛还是鲶须,不过筛子眼里漏下的稗子。
弯腰拾起半片鱼骨,其形如折断的毛笔。忽有鸥鸟俯冲掠食,尖喙啄在鱼目上,"啵"的一声,倒似县太爷惊堂木拍案。我掷骨入海,看那白浪翻涌,恍惚见着百年前狂人踹翻的供桌,上面摆的尽是鱼头人面的牺牲。
归途上脚印渐被潮水抹平,忽听得身后窸窣响动。回首望去,但见几只招潮蟹正将鱼尸拖向洞穴。那小螯挥舞,倒像衙门师爷拨弄算盘——管你生前是锦鲤还是泥鳅,末了都化作流水账簿上的墨点。
海天相接处,新潮又起。后浪推着前浪,将滩头残骸卷得干干净净。忽觉手中贝壳硌人,摊掌视之,竟形如缩微的斗拱飞檐——原来沧海桑田,鱼虾蝼蚁,终究都在造化的戏台上唱念做打。
相关博文: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郑永军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437607-1481702.html?mobile=1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