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见废弃蟹笼有感》
锈骨嶙峋卧浅沙,潮纹啮尽旧时痂。
曾缚沧波千顷浪,空盛落日一笼霞。
残网犹悬珠贝泪,断篙仍系水云涯。
莫言海客遗珠事,万斛星辉正吐华。
海风在耳畔打了个旋儿,捎来咸涩的邀约。我沿着退潮后的沙滩漫步,忽然看见那只蟹笼半埋在浪沫里,像艘搁浅的微型铁甲船。晨光正从云隙里筛落,将钢骨间的斑斑锈迹染成琥珀色,仿佛某种来自深海的珊瑚标本,被潮汐精心打磨了千万个昼夜。
这个直径约莫一米的圆形牢笼,曾以几何的完美困住无数横行的生命。六边形网眼已被盐粒蛀得疏松,残存的尼龙绳网在风里飘摇,恍若褪色的水母触须。铁架接榫处凝结着藤壶的灰白骨骼,层层叠叠如同微型堡垒,某些凹陷处还嵌着半透明的贝壳残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珍珠母的微光。海水退去时,笼底的积水成了微型海洋,几只透明的小虾正顺着铁锈的纹路逡巡,浑然不觉自己正游弋在更大的囚笼之中。
潮水漫上来亲吻蟹笼的瞬间,整座铁器突然活了过来。浪尖叩击钢架的脆响与远处渔船的汽笛应和着,锈蚀的金属表面腾起细小的泡沫,像极了某种深海生物在吞吐呼吸。我蹲下身,看见笼顶垂落的缆绳末端挂着半截浮标,靛蓝色的漆皮剥落处露出惨白的塑料,恰似老人皲裂的指甲盖。二十年前在渔港见过的场景突然浮现:晨雾里,这样的蟹笼成串吊在桅杆下,渔民们用长满老茧的手往笼里塞进腐烂的鱼头,咸腥的气息混着柴油味,在潮湿的空气中酿成某种粗粝的生活原浆。
正午的潮水退得更远,蟹笼完全暴露在海滩上。寄居蟹举着螺壳新房列队穿越铁笼的阴影,沙蚕在笼底的淤泥里犁出蜿蜒的沟壑。铁锈簌簌落进沙粒的间隙,竟开出星星点点的赭红色苔花。这具渔业新时代的残骸,正被海洋悄悄改造成新的生态巢穴。某个网眼上还缠着半透明的橘红色虾卵,随海风轻轻震颤,宛如悬挂在废墟上的风铃。
暮色渐浓时,我坐在十米外的礁石上远望。涨潮的海水重新拥抱蟹笼,浪涌穿过空洞的钢架,奏响带着金属共鸣的潮音。月光给每根铁骨镀上幽蓝的釉色,此刻的蟹笼恍若沉没的青铜编钟,正在演奏无人能解的海洋挽歌。渔火在远海明明灭灭,新下水的蟹笼正在更深的海域作业,而眼前这个被遗弃的旧时代容器,却成了海岸线最动人的残缺注解。
离去的路上,我频频回望。那只蟹笼已与暮色融为一体,唯有浪花拍打铁架溅起的磷光,像深海递来的断续电报。或许百年后,当钢骨彻底化作赤红色的尘埃,那些曾被它禁锢过的螃蟹的后裔,仍会循着铁锈的气息,在同样的月光下爬过祖先的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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