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介刘上生《“袭人进言”的叙时误差——《红楼梦》叙时双线初探》【古代小说网2025.5.22】
黄安年文黄年的博客/2025年5月27日发布(第3655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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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上生:“袭人进言”的叙时误差——《红楼梦》叙时双线初探
原创 古小说研究 古代小说网
2025年05月22日 07:11 江苏
在同一叙事空间内设置叙时双线,是曹雪芹“大时间观”的一种独创操作,这是曹雪芹对单线单向度叙事叙时传统思维和写法的重要突破。为了阐述方便,现以“袭人进言”为例说明之。
电视剧《红楼梦》中袁玫饰演袭人
一
《红楼梦》第34回[1],宝玉挨打后,王夫人唤袭人询问情况,袭人趁机向王夫人进言,提出一个处心积虑的建议:(黑体系引者所标)
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便好了。
王夫人大吃一惊,连忙追问,袭人显然早有准备,说出一番颇耸人听闻又貌似极为恳切的言辞,她说:
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
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事固然想不到。我们想
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只有灯知道罢了。
刘旦宅绘袭人告密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节。袭人通过进言,获取了王夫人的宠信,加了月例银子,把她提到了“准姨娘”的地位;也通过这次进言,使得王夫人加强了对贾宝玉和怡红院生活的暗中防范,为以后的抄检大观园和晴雯等女奴悲剧埋下了伏笔。
袭人进言的关键内容是建议把贾宝玉搬出大观园。其主要理由是“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
拿年龄和男女问题说事,这本来符合父母对青春期儿女关心的正常心理,当然更符合重视“男女之大防”的贵族贾府的礼教规范要求,尤其投合把贾宝玉视作自己未来命运所系的母亲王夫人的心思。
她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提出这一建议,与他听到了贾宝玉对林黛玉倾吐爱情心声,“吓得魂消魄散”有直接关系。
这件事,突出地表现了袭人的传统观念、私心盘算和巧言慧舌。读者和评点者,不乏尖锐的评论,但似乎没有人指出袭人进言与文本叙时的重大误差。
改琦绘袭人
依文本所叙,紧接着“宝玉挨打”的“袭人进言”是发生在从第18-19回至第53回贾宝玉十三岁年龄线这个大叙事板块里的事情。这一年元春省亲后不久,宝玉及黛钗等奉贵妃旨意入园居住。第23回写道: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使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
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遂命太监夏守忠来荣国府下一道谕:命宝钗只管在园居住,不可禁约封锁,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该回书叙宝玉进园后,作《四时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又第25回癞头和尚手擎通灵宝玉叹曰:“青埂峰一别,展演十三载矣!”
刘旦宅绘宝黛共读西厢
可知宝玉进园时年龄是十三岁,即周汝昌《红楼纪历》及沈治钧《新编红楼纪历》之红楼十三年。[2]
贾母择二月二十二日进园。宝玉挨打时间,依第31至33回描写可推算出来,在五月六日下午[3],进园约两个半月。
第36回写,宝玉挨打后,贾母传话说:“一则打重了,须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时年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这就使人感到奇怪:
宝玉等进园不到三个月,袭人怎么就说“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的话呢?莫非两三个月进园前,贵妃娘娘、贾府的老祖宗、贾宝玉的父母都不知道孩子们“大了”,“男女之分”,需要一个丫头来提醒吗?贵妃刚发旨意要宝玉姊妹们入园居住,袭人一个丫头,怎么有那么大胆量敢提出要宝玉搬出园子,防止出事?这不是狂悖犯上吗?
同样令人奇怪的是,王夫人对袭人这番与贵妃旨意对抗的话不但不反感,反而欣然接受,而且很感激,这又是为什么呢?
《花袭人评赞》
这显然说明,王夫人与袭人处在意识到“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的同一语境中,而这个语境,已经不同于前文所叙奉旨入园居住才几个月的语境,应该有二三年了。但这样说,岂不是又与文本叙时线索相矛盾?问题就这样发生了。
从现文本看,虽然王夫人很感动袭人的忠心,但并没有接受把宝玉搬出大观园的建议。至少前八十回,即到宝玉十五岁那年还没有搬。搬出是第九十五回宝玉失玉病重后的事情。
以上分析表明,现文本的“袭人进言”的叙时内容,存在明显误差。袭人绝不可能在宝玉等进园不到三个月就讲出“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的话,也绝不可能提出把宝玉搬出园子的建议。
这些话,这种建议,必定要在宝黛钗入园居住二三年后,遇到宝玉挨打这种重大突发事件,才有可能说的。
既然贾宝玉十三岁年龄线显示的“袭人进言”的叙时误差,无以逻辑自洽,如果我们不从曹雪芹的艺术创造中找到合理性的解释,就不能回答作家“谁解其中味”的追询。这种艺术创造,笔者试图探索的答案是,在文本中,作者设置了小说同一叙事空间的叙时双线。
《名家图说四大丫鬟》
二
二百多年前,戚蓼生就指出《石头记》“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的特点。[4]这是曹雪芹的独特艺术创造。这一创造,现代叙事学理论或谓之“复调叙事”。它在叙事时间(叙时)方面的处理,则是设置叙时双线。
小说创作过程研究表明,《红楼梦》叙时双线甚至多线的出现,是由于《风月宝鉴》旧稿、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被整合进《石头记》至《金陵十二钗》(《红楼梦》)增删稿所致。但当曹雪芹最终基本完成前八十回时,它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叙事艺术手段了。[5]
在小说总体构思上,叙时双线的设置,是为了解决家族史叙事与青春梦叙事两大主旨的矛盾。全面展示贾府衰败历程的家族史叙事,要求叙时的低起点和必要的静态延宕,这就是石头记事以通灵宝玉随贾宝玉降生即一岁为起点的叙时脉络,它是《红楼梦》的叙时主线。
《从曹学到红学》,刘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4月版。
但是表现自由个性理想和爱情婚姻问题的青春梦叙事却要求少年青春叙时的特征性和动态性,要求突出“儿女之真情”及其悲剧命运的动态过程。这种对叙时要求的矛盾,又在同一空间即贵族贾府的环境里展开。
按照常规,同一空间的必须是单线单向度的。但这显然无法解决家族史叙事与青春梦叙事的不同叙时要求。于是,曹雪芹煞费苦心,创造性地设置了同一空间的叙时双线。这一点,在全书最大的叙事板块——贾宝玉十三岁年龄线最为突出。
贾宝玉十三岁年龄线之所以重要,笔者有过阐述,一方面,十三岁是作者曹雪芹十四岁遭遇家庭变故的前一年,在家族史叙事中具有寄托怀旧情结的标志性意义,所以用了前八十回的将近一半篇幅(三十五回半)描写这一年的“末世之盛”;另一方面,这又是书中贾宝玉进入心中的理想世界大观园的第一年,作者要在这一年,充分展开青春梦的描写。
在家族史叙事的链条上,为了渲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从起点元宵省亲、打醮、游园到终点除夕祭祖一系列大场面描写,贾宝玉十三岁年龄线是静态延宕的,贾宝玉不能长大;而在青春梦叙事的链条上,为了符合青春岁月的成长规律,却必须有一条动态的少年青春年龄线,贾宝玉和群钗必须长大。一动一静,二者显然存在尖锐矛盾。为此,作者大胆打破单线单向度叙时,采取了超常规的双线叙时手段。
《探骊:从写情回目解味红楼梦》,刘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4月版
在具体操作上,这条动态年龄线是由隐而显的。所谓“隐”,就是通过具体事件显示年岁推移,人物成长。这主要通过贾宝玉体现。其实,第二十三回写贾宝玉入园后写春夏秋冬四时诗,就暗示了时间的推移。
不过第二十五回宝玉仍是十三岁年龄线的定位。但引人注意的是,宝玉重生后,年龄明显变大,二十六回起,不但对林黛玉的爱情表白更加直接炽烈,而且与园外成人世界直接联系,出现了人们所说的“大宝玉”现象。“宝玉挨打”就是在在这条隐形年龄线上出现的事件。
至于宝黛之恋,更由相互试探、误解、纠结、激烈碰撞发展到定情交心的热恋阶段,以至于袭人听到宝玉对黛玉诉肺腑的表白,“吓得魂消魄散”,这才决定趁机向王夫人进言,把“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作为突出问题提出来。可见年龄“大了”正是动态年龄线隐形运行的表现。
至于它的显性处理,要到第四十五回才出现。这回林黛玉在与薛宝钗倾心交谈时自陈“我长了今年十五岁”,年龄添加了三岁。庚辰本此处批云:“黛玉才十五岁,记清。”[6]表明这确实是作者的年岁添加。
《曹寅与曹雪芹》(增订本),刘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4月版。
与此相联系,第四十九回写宝玉及群钗“皆不过十五六七岁”,全部调高了年龄。这样,前面第二十五回以后的隐形年岁长大就与第四十五回以后的显性年岁添加衔接起来,形成了一条青春梦叙事的完整动态链条。
与体现家族史叙事的“末世之盛”的静态的贾宝玉十三岁年龄线链条平行互映。这合理吗?是的,不符合现实事理,但却符合艺术创造的“事体情理”。
三
“袭人进言”就是青春梦叙事的动态年岁链条上接续“宝玉挨打”大波澜的一个事件。它并非发生在静态的贾宝玉十三岁年龄线上,而是发生在“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也大了”的动态年龄线上,因而是合乎叙事情理的。
“宝玉挨打”的直接导因“流荡优伶私赠表记”就是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在与世家子弟薛蟠、冯紫英,妓女云儿的聚饮酒宴上认识了当红小旦琪官-蒋玉菡,而且一见倾心,即为知交。沈治钧评论说:“宝玉随薛蟠招倡优侑酒,乖违十三岁年龄。”[7]
如果从动态年龄线视角看,“大宝玉”现象就不奇怪了。过去,人们单纯从小说创作过程的角度研究,看作“时序混乱”“年龄错迕”等,现在看来,也许过于片面了。至于“宝玉挨打”叙事叙时的具体探讨,只能另文专论了。
《王蒙红楼梦十八讲》
王蒙先生多年前就以文学家的独特敏感阐述了他称为时间模糊化的“红楼梦现象”,指出:“在《红楼梦》中,确定的时间与不确定的时间,明晰的时间与模糊的时间,瞬间与永恒,过去、现在与未来,实在的时间与消亡了的时间,这些因素是这样难解难分地共生在一起,缠绕在一起,躁动在一起.《红楼梦》的阅读几乎给了读者以可能的对于时间的全部感受与全部解释。在《红楼梦》中,时间是流动的,可变的,无限的参照却又是具体分明的现实。”[8]
《红楼之花:袭人晴雯卷》
当然,人们需要将这种哲理和艺术感受变成可分析理解作家创造性的具体认识,笔者对“叙时双线”的思考意义也许就在这里。
2025年5月11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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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2]参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183-212页;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中国书店2004年版,180-202页。
[3]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190页。
[4]戚蓼生《石头记序》,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27页。
[5]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里新诠》,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六章,327-352页。
[6]【法】陈庆浩编《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592页。
[7]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189页。
[8]王蒙《红楼启示录》,三联书店1991年版,305至306页。
相关链接:
1、刘上生《换一个角度思考——<红楼梦>人物年龄错迕问题新探》,光明网http://wen.yi.gmw.cn/2024-10-9
2、刘上生《林黛玉的年龄添加和曹雪芹的“大时间观”——<红楼梦>人物年龄错迕问题新议》,《曹雪芹研究》2025年第1期
3、刘上生《宝黛之恋“情”“理”矛盾之艺术处理——读红札记》,光明网http://wen.yi.gmw.cn/2025-5-8
4、刘上生《刘姥姥二进荣府的叙时操作——再谈曹雪芹的“大时间观:》,古代小说网2025-5-14
5、刘上生《从曹学到红学》,《曹寅与曹雪芹》(增订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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