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山下、向阳村附近一带，多年前随处可见柑橘园，春天小小的白色橘花，如繁星点点，缀满枝头，香气五十步即袭人，风送入窗，梦里粉蝶纷纷入怀；冬至前后，橙红色圆圆大大小小柑橘千果万果压枝低，说“养眼”都俗了，王母娘娘蟠橘园也。但好景不长在，近几年本地柑橘园陆陆续续皆废弃，大都撂荒成野草地了。这一带曾有二十几位专业种柑者，今天就仅有老何仍在种柑，好在他的柑园在向阳村晒谷坪前不远，方便打理，故还有橘花香入我梦也。

老何约六十岁，不是附近村里人，但老家也不远，骑个摩托十几分钟就到。他在向阳村头承包的柑橘园里自建了一土坯房，常住。问起种柑业如此凋敝的原因，老何是连连叹气，他说这一带看似青山绿水，其实土地瘠薄，种柑成本高，加上近年天愈热雨愈少病害愈多，柑橘树很难活下来，靠人工浇水施肥打药勉强活着，柑橘的品质也受影响，加上三年疫情，柑子也赶不上好行情，连年赔了劳动力与施肥打药成本，白辛苦还贴钱，同行们纷纷放弃，他不愿放弃，是因为自己只会种柑，不种柑，只能回家闲着依靠儿女等老死。他身体好，常年住在柑园，我看得出他比其他柑农勤奋，还会拉来鸡粪等农家肥倒在柑树根旁，橘子品质较好，前几年没有赔钱也没赚几个钱，等于白干，去年产量低，请不起也请不来直接到地头收购的一级批发商，自己拉出去当街零售，一次卖个三四百斤，运气好的话，下午再拉几百斤，每斤五到六元，最后算下来，还多赚了点钱，虽然辛苦，但也让他看到了希望。他老婆过去也和他同住柑园同种柑，疫情期间到镇卫生院找了份护工的活，负责清洗住院病人用过的床上用品与病号服，每天上下午各工作两小时，收入不高但稳定，俩口子都挺满意。

本地原先都种民国时由岭南大学农学院培育的一个品种，延续了大半个世纪不换品种，真是奇迹！岭南大学算不算教会大学，曾有争议，但岭大当年堪称最接地气的大学之一是没有争议的，农学家培育的这个品种因橘皮会呈现焦黄色，故称焦柑，潮汕人也称“大桔”，皮薄肉甜汁多，几乎没有橘核，远近驰名，闽赣人亦爱之。但同一块地常年种一个品种，肯定会退化，这事老何很清楚，即使换一个新品种，还是柑橘，效果也不会太好。老何说，到其他地方重新种柑子，前期投入很大，更辛苦，思来想去，还是在这儿坚持。如今他有二十几亩柑橘地，仅留下了几百颗焦柑，其余全改种了卖的上价的沃柑，尚未到完全成熟期，即使来年柑橘行情好，他也没有多少产量，看来还要苦熬几年。我问他你一年要给各位地主交多少田租？他说不多，平均每亩约一百元，一共两千元，如果收成好卖的好，这点地租可以忽略不计……

2017年我刚到向阳村租房时，除了村头自建了土坯房的老何，对门一位同样年近六旬的刘姓女子也拥有一个柑园，她雇了位中年瘦高个男子帮忙，算是合作伙伴。后排靠山小巷的一套老屋有一对年纪也是近60岁的夫妻也种柑，他们都不是本村人，老家也都有相当的距离，分别到了潮州与普宁地界，全靠摩托车或电瓶车来来去去，一年大约有一半时间住村里。听了老何前日的一番话，我联想到耶稣在传道时举过的一个例子，耶稣说：一个人发现地里有个宝物，便将宝物埋入地下，然后变卖所有家产，找到这块地的主人将地买下，这样他就“合法”拥有了这个宝物，这是执行罗马法的帝国承认的。牧师布道时，当然会解释这个宝物就是“天国”，基督徒应当舍弃身外物去追随耶和华。《圣经》故事中的耶稣，特别喜欢举老百姓身边熟悉的例子，让2000年前帝国治下的非罗马公民，那些在中东地区备受欺压的穷苦百姓信仰上帝，相信有“天国”的存在。

了解一片土地，是“流着牛奶与蜜糖”；还是贫瘠杂草之地，是土地拥有者，不会是路过者。我估计是有种柑者仅仅得知这儿不仅地租极其便宜，而且还免费提供住房（主人外出开店做生意去了），一个带一个，将这附近闲置土地通通改造成柑橘园，种了几年，才发现土地很薄，涵养水分与养分能力很差，与他们家乡真正意义上的潮汕平原沃土差别很大，种柑成本高。或许有人会后悔，当初发现“宝物”时，应该埋的更深些，这样就会挖到石头，“宝物”并不那么宝贝，但前期倾己所有的投资也不能打水漂，行情好时，还是能赚钱，怎么也比给他人打零工或种稻谷赚的多。

疫情的第一年，对门的刘女士就放弃了自家的柑园，女儿带着孩子开着档次不低的小车接她回潮州乡下老家了。我之前知道她丈夫已经过世，但不好去打听她的个人情况，很可能过去也是夫妻一同来此地创业，放不下辛苦打拼下来的基业，不顾女儿的劝说，执意留下来继续经营柑园，哪怕有一回被毒蛇咬伤了脚，愈后走路都有些不便，直到只赔不赚，才终于放弃。

疫情第二年，住在后面的那对夫妻开着一辆三轮摩托，把值钱一点的家当放上去，也跟我说拜拜，柑园也不要了。俩口子男的是普宁人（普宁是潘先生15岁开始教书的地方），女的是广西人，她说她广西老家人种沃柑卖得很好，她还是要与丈夫一起回到普宁的村子继续去种沃柑。俩口子三轮车回家会经过大北山下，那是先生参加“青抗会”，走上抗日战场的根据地。

疫情第三年，与老何柑园隔着季节性小溪对岸的一户老夫妻，也与经营了数十年的柑园告别，一辆皮卡拉走了家当，园内留下了一套比老何投资更多面积更大的自建房，风雨飘摇草长莺不飞，今日戚戚独自面斜阳。

那一些日子老何俩口子特别忙！他们要把“弃养”的柑橘树都锯掉，否则“病树前头万木枯”，橘树无人打理，很容易感染一种病毒，叫黄龙病（不知为什么要取个如此匪思的病名），并在周边橘树传播，染病的树表面看不出来，若干年还会结果，但果实品质差，容易落果，有的果子皮发青，含糖量低，酸涩不爽口，没有市场，唯一出路是贱卖给某些家庭作坊或企业，制作成桔饼或药材什么的，那绝对是赔钱的买卖，你要自己送上门去，每斤收购价五毛钱，只有个别实在不忍心一年辛劳全“泡汤”的果农，才会这样做。老何锯断的树，可以打包贱卖或送给在大山里有茶园的种茶户，种茶者需要柴薪来烤制在潮汕有点名气的“高山炒茶”，其实就是一种绿茶，向阳村一户人家，就在大山里拥有一个茶园，当时我看他家门口，堆起了一座橘木材山，我惦记着这一年他家的炒茶，估计会有股子橘香，他家春茶出来了，我买了5斤，一斤85元，大部分带回山西老家送亲友，说是天下独一无二本人监制的“桔香茶”，尽管这茶味道确实不错，但桔子味是没有啦……

老何为什么还要种几百颗焦柑？老何解释说，潮汕人拜老爷一定要有“大桔”（大吉也），由于焦柑早年也被称大桔，尽管后来有外省外观相似更大更甜的柑橘橙进入本地市场，当地老百姓，尤其是老年人还是认定焦柑才叫作大桔，这是一种情节，一朝称大桔，永远是大吉，好比“牛津”“复旦”“中山”，只要“不完全走样”，“伦敦大”“上海大”“广州大”，规模能够办到超级大，个别新兴学科可以去领先。老百姓心中，名校永远是名校，我爷爷的爷爷说是名校，肯定就是名校；我爷爷的爷爷认为焦柑是大桔，那一定就是大吉。老何也承认，拜完老爷还是要吃掉，如果口感不好，价格又高，买的人就会越来越少，或买的个数越来越少，或许有一天，大桔这个橘中“王老吉”，可能真被“加某宝”取代，所以他也是尽力种好这少量的焦柑，让购买者找回“小时候家乡大桔的味道”。

我的房东邹德利老人，今年70来岁，今独居于老屋附近一栋二层钢筋混凝土房，老伴二年前因患老年痴呆等症去世了（用邹先生自己的话，成仙了），房子装修一般，如今在农村已很不起眼，但在多年前，是他分田到户后种焦柑赚的钱建起来的，当年情况相同的村民还有二三家，是难得的不离土地也能致富的典型，近年当地新建的都是五至六层的独栋别墅型豪宅，都是在外做生意赚了钱回乡建的，此一时彼一时，邹老先生提起来也是唏嘘感慨。

邹先生的儿孙都在深圳生活，儿子前几年也出资在靠山处建了一栋现代化新楼，目前因缺钱暂停了装修阶段，这在当地很常见，先占个地儿起高楼，明智之举也。有户人家两年前就完成了新楼，我应邀参与了他家的乔迁新居典礼，很是隆重，繁荣昌盛传统缛节甚多，不是今日话题，不聊。楼房结构布局与家俬电器，与都市高档小区套房没有区别，可这家邹姓人仍在珠三角开店做生意，一年就回来一两次，待个三两天，且很少是全家都回来，全靠隔壁亲戚帮忙照看，否则老鼠与爬虫总有办法进去当家。当然也不白看，这家人将同样是早年种柑赚钱建的水泥马赛克房（仅一层半，上层实际上是天台）给了这位远房族弟，祖屋也给了种柑者（现也闲着，成危房了），这位族弟原住在一个叫“大洋村”的山里，那儿可能更穷，以茶为业，所以这个邹老弟才会有一个茶园。如今他主业是到附近为他人建新房打零工，虽说收入还可观，但却没有任何保障，没活干就一分钱收入也没有，茶园很小，只是副业。

除了早早就外出做生意已是城里人的村民，原先几户种柑的如房东邹先生，赚了一小桶金就放弃了，低价转让了自己的柑园，自然是知道再种下去，效益会越来越差，一些人转而去挖鱼塘养鱼，房东年纪较大，主要是身体欠佳，儿孙在外赚钱够用，时不时给些生活费，有外来户来接盘，多少还有点地租，何乐不为？他不养鱼也不种菜，唯一的爱好的就是到大寮村打牌，据说赢多赔少，成了一项收入来源，我租他的老屋，他当然开心，知道我曾是老师，更开心。

我问老何，政府三申五令不允许撂荒，这些废弃的柑园如今都成了百草园，以恶草（一种菊科植物，开白色小花，种子刺你满身，要你带去远方）居多，羊都没兴趣，不敢进去，怎么没人管？老何很无奈地回答：地主们早有主业，吃穿住行医不愁，政府就是依法收回，他们也无所谓，问题是收回了还是要有人承租，这儿的地种水稻，不管你如何用心用力，亩产也就三五百斤，根本没有钱赚，谁会来响应号召种主粮？只有那些离村近的好地，村民会长期种菜种豆种瓜，个别人种点水稻自己消费的也有，这都是民生必须，无需政府操心，政府不允许在原来的耕地上植树（果树除外），这当然是对的，但是没人种粮种果种菜，也只能让大自然短期行为去“植恶草造烦花”了……

看来，解决这一带土地撂荒问题，还真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