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有绝壁曰腾霍尔恩，峭拔四百尺，下临寒渊。白颊黑燕巢其上，其状如悬命于丝。余闻其事于北狩客，乃知羽族存亡之烈，虽人不能及也。

当春冰初泮，有雏破壳。其母伏巢二十五昼夜，形销骨立，胸骨嶙峋若刀戟。然崖巅无食，双亲搏命飞渡冰河，日往复数十遭，胸前绒羽尽脱，喙边结霜如铠。三雏嗷嗷，竟日不得一饱。

至三日之期，存亡在睫。雄燕忽立崖缘，引颈长唳，其声裂云，振翅投虚而下，若断筝坠谷，俄而稳栖半壁石台。雌燕颤立巢畔，俯视幽壑，胸骨起伏如浪。蓦然张翅，若败叶飘摇直坠。长姊随之跃出，翎疏翼软，劲风撕扯间翻滚如丸。但闻砰然闷响，已撞岩架，血濡霜岩。未及哀鸣，突有苍鹰自云隙掠下，铁爪贯喉。次姊择缓坡而坠，嶙峋怪石噬其胫骨，终折颈于石棱凹处，喙间犹衔半片残冰。

唯季雏独踞危巢。寒风如刀，掠食者唳声裂空。忽见中段雪积如丘，乃目眦尽裂，纵身扑落。初撞岩角，五脏移位；再滚石罅，金花乱迸。终坠雪窟，琼屑纷扬间，忽觉身下雪流奔涌——冰坡倾矣！雌燕自高空追扑，翅羽翻飞若素幡招魂。千钧之际，突岩横出如天降巨掌，抵其腹而止颓势。

异史氏曰：余观白颊黑燕事，未尝不椎心泣血。当其纵身云壑，岂真不畏死耶？盖不跃则阖巢立毙，跃之或存一线。今者北地春早，冰原日削，雏存者十不二三。然岁岁玄禽，犹衔枯草巢于危崖。或问其故，彼振翅答曰：“下则速死，跃或迟亡，择乎？”

世有锦衣玉食者，围炉论天道，笑禽鸟愚鲁。岂知四百尺寒崖之上，日日以骨血续族类者？彼燕之纵身，非勇也，势也；人之晏安，非智也，昧也。天时倒错，羽族先知；浩劫将至，孰悬秦镜？悲夫！寒崖滴血之时，暖阁笙歌正彻，此诚造物最痛之讽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