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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声魅记
顺庆城北,有广场焉,广袤数十亩,水泥为地,坦荡如砥,名曰市政新区。其侧有杏林苑,乃川北医府悬壶者所居。比邻者,春风玫瑰、天府明珠诸园,皆人烟辐辏之地。
余寓杏林,凭轩而望,广场诸景,尽收眼底。然近岁以来,此地颇生异响,扰人清静,非鬼非狐,乃“老”之所化也。
其一曰“木魅吟”:每至日昳未申(下午二、三时),赤帝行权,金石流火。广场一隅,老槐数株,荫不过丈。树下忽聚翁媪十数辈,皆白发皤然,面刻风霜。中置一铁架,上悬一物,黑黢黢若雷公之凿,名曰“麦克风”。一叟擢其器,引吭而歌:“妹妹——坐船头兮——!” 其声裂帛穿云,直透九霄,挟热浪滚滚,撞春风玫瑰之玉牖,撼天府明珠之雕栏,杏林苑窗棂亦为之簌簌。叟闭目摇首,颈筋虬结如老藤,汗涔涔下。旁者拊掌应和,陶陶然忘乎所以。询其何人?或云乃左近炼油厂退值之匠役。彼处终岁机声轧轧,如雷霆灌耳,故其喉嗓,亦淬炼得金石之音,等闲言语,亦若呼喝。苑中良医,或有夤夜施术方归,倦极欲眠;或有伏案研读岐黄;或有稚子酣眠。虽重扃密帘,其声如附骨之疽,钻隙叩牖,嗡嗡然不绝于耳。有不堪其扰者,趋前揖曰:“丈人歌声雄浑,然苑内多有疲敝需静养者,敢请稍抑金嗓?” 叟瞠目,握麦如故,怫然曰:“老朽引吭,舒筋活血,延年益寿,何罪之有?退食之身,唯此一乐耳!” 其色甚是无辜。后闻有不堪者,投牒于府衙,魅影稍敛,然余响时闻。
其二曰“雷公侍者”:广场别隅,有叟独踞。身精瘦,臂膊筋肉坟起,若老松之瘤。手持长鞭一柄,鞭梢乌亮。叟目灼灼,视地上一物,形如尖锥,铁骨铜心,乃陀螺也。但见叟振臂一挥,“啪——!” 一声脆响,恍若晴空霹雳,鞭梢着处,陀螺飞旋,嗡嗡作金铁鸣。复一鞭,“啪——!” 其声短促锐利,穿云裂石,虽市声嘈杂,亦不能掩。叟心无旁骛,唯鞭与螺是务,一鞭紧似一鞭,炸响连连。周遭行人,无不侧目蹙额,小儿闻之,往往惊啼。
其三曰“夔牛遗韵”:及至日入酉时,凉风初起。忽闻“咚!嚓!咚嚓!”之声,若夔牛踏地,闷雷滚滚。视之,乃妇人列阵,间有老翁,衣色斑斓,舞臂蹈足于广场中央。数具黑漆巨物蹲踞其侧,张口怒吼,喷吐声浪,滚滚如潮,撞壁而回,塞满虚空,鸟雀为之惊飞。另有男女成双,搂抱回旋,曰“交谊舞”。昔者舞于中庭,乐声亦喧阗。近闻为城北公园路尽处所驱,迁于彼。彼处林深影暗,然其丝竹靡靡之音,乘风飘荡,时与“夔牛”之鼓相杂,幽幽咽咽,萦绕不去。
亦有寻常之辈,绕广场周遭步道,或疾行,或缓趋。有青壮疾走如风,塞耳以机;亦有白发翁媪,步履沉稳,默然环行。三五成群,或孑然一身,如溪涧分流,各循其道。此间无有北地所传之“暴走团”——其众如蚁聚,其行若潮涌,占衢塞道,呼喝震天,观之凛然。顺庆之健者,散漫若此,亦属常情。
异史氏曰: 世言老去,发白齿摇,形骸衰朽。然余观广场诸“魅”,其声若雷,其动如风,其乐陶陶,其情烈烈,何衰之有?盖其壮岁,或执锤钳于炼炉之侧,听惯轰雷;或持刀圭于杏林之中,救人危厄。一旦解甲,筋骨犹劲,气血未平,广场一隅,遂成其骋怀啸傲之野。歌者欲泄胸中块垒,舞者欲舒久蜷之肢,鞭者欲振垂暮之神,皆“生”之渴念也!
然则,声者,可载乐,亦可成灾。炼厂之耳,惯听轰隆;医者之室,需守静穆。彼求一晌之欢歌,此盼片刻之安枕。两相抵牾,非有夙怨,实乃“老”之洪流,遇“城”之堤岸,相激相荡,浪花四溅耳。投诉官府,迁舞僻壤,不过权宜之策。若求长久相安,或当于广场四隅,设“动静之界”,立“晨昏之约”?或更拓清幽之园囿,导引“木魅”习太极之柔,“雷侍”弄鸟雀之语?使老者得畅其怀,而不侵他人清梦;少壮得安其居,亦能体恤桑榆之乐。此非独顺庆一隅之务,实乃天下渐老之城邑,共需参详之玄机也!至若北地“暴走”之怖影,观此间散漫之“声魅”,虽形异而神同,皆“老骥”不甘伏枥,欲于夕阳影里,再踏一回红尘也!悲夫?壮夫?观者自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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