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
我的外婆
2025-9-20 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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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一个典型的苏南妇女,齐到耳梢的头发,小而明亮的小而明亮的眼睛,嘴角一年到头几乎都是上扬的,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她的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却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很漂亮的。人虽然瘦了些,但看起来还十分精神,中等个头儿,腰板儿直直的,眼不花耳不聋,具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外婆出生在光绪33年,1907年,一个小康之家。父亲曾中过举人,家里比较开明,她幼时上过几天私塾,识一些常用的字,可以阅读一般的家书,报纸的大标题,但没有到能写熟练地一份家信的水平。当她长到需要裹小脚时,因疼痛难忍竭力反抗,寻死觅活。当时辛亥革命已经爆发,一时民风有所变化,她的父亲因溺爱只好作罢。所以,外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脚,也不是开放天足,走起路来有点慢。这也导致她很难嫁出去,既没有旧派认同的小脚,又不是受过教育的女学生,所以在昆山陈暮镇上成为老姑娘,后来给人做了填房。

我外公是大家族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不仅才学远不及兄长(他的兄长是同盟会员,国民党元老,西山会议派成员,南社创始人),办事能力就相差更远了。外公协助兄长打理《国民日报》的总务,在兄长去世后,回到老家周庄,置了40亩水田,盖了三进八间砖瓦房。安顿好不久,外公积劳成疾撒手人寰。遵循亡夫的意愿,外婆卖掉了全部田产,一部分做嫁妆将大女儿许配给了邻村地主的儿子,一部分作为支持小女儿上学的费用;她自己只留一进二间自住,其余出租以维持自己的日常开销。小女儿就是我的母亲。

外婆在我出生前几个月移居南京,当时我的爷爷奶奶已经相继去世,实在忙不过来,就力邀外婆来南京照顾我妈和两个孩子。原准备在我上幼儿园就回去,后来因出身问题,在周庄算是个有钱人,但在南京却是党员干部的家庭妇女,可以得到一点庇护,也不在专政、改造对象之列。所以,就一直“隐居”在南京三十二年,直到到1988年11月27日去世。

我是早产儿,出生以后一直体弱多病,营养不良。我妈妈几乎没有多少奶水,当年也订不到牛奶,几乎就是靠外婆烧饭时多加一点水,烧开后取出一些米汤补充营养,以至于我一直都喜欢喝米汤。我在幼年时,气管炎比较严重,总是咳嗽不止,不过没有到哮喘的地步。一二岁时每天都要到医院去打针止咳。当时,我们家住在南京太平南路与健康路口交叉口的中南银行(现在的交通银行)的一所公寓里,无论刮风下雨、炎阳似火,都由外婆抱着去江苏省商业职工医院(现为红十字医院),我稍大一点后时,外婆牵住我走去。那时公交很不发达,也没有出租;有马车与三轮车,应该比较贵,她舍不得。这个过程,直到上幼儿园,才逐渐转好。

在成年之前唯一一次离开南京,我幼儿园毕业的那年暑假,就是外婆带我去周庄,坐火车,换汽车,再坐船,终于来到有个双桥的古镇。脚下斑驳的石板路,头顶雕花屋檐,耳边吴侬软语,眼前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景如画,与我居住的南京熙南里的明清建筑有其曲同工之处。

我喝的第一杯牛奶是外婆带我去新街口工人文化宫看电影前买的,那时我刚上小学,我父亲单位发的两张电影票,什么内容我不记得,但牛奶的芳香沁人肺腑。

我上初中时,我带着外婆去西康路33号江苏省委招待所看电影《智取威虎山》,这是她第一次看彩色电影。回家走反了方向,在雨夜里多走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家里。在当天日记里,我写下如下的几句话:

从前,你搀扶着我,步履蹒跚

今天,我们携手并肩,风雨同舟

明天,我带着你,走遍祖国河山

外婆十分重男轻女,这当然是他们那个时代旧式妇女的通病,也有自己的特殊原因。她一生没有生育过,嫁到叶家时成为两个继女的后妈,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大女儿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孩;二女儿,也就是我妈,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那个儿子就是我,是叶家唯一的男丁,正好我随母姓,这样我就成为她夫家正宗的传人。所以,外婆对我十分溺爱。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我,也不怎么让我做家务,一心让我好好读书,希望能光耀门楣、传宗接代。

我婴儿时代的很多小衣服与包被都由我外婆精心保管留作备用,她认为我用过的东西比新买的好,舒适,柔软。在我妻子怀孕后,尽管很多有经验的人都认为是个女孩,外婆坚定地认为一定是个男孩。我也坚定地认为一定是男孩,有点“志壮坚信马列,岂疑星火燎原”的味道,我们大队的知青,无论男女,基本都是生的男孩。可是,悲催的是,外婆没有等到我儿子的出生,在他出生的前一个月,终于没有挺过病魔,含恨而去,享年81岁。

我的小学是府西街小学,位于南京著名晚清民居“九十九间半”的“甘熙故居”旁的熙南里老城南是南京文化的发源地,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沉淀,积淀下了丰厚的文化底蕴。学校周边的环境蜿蜒曲折的小巷很多,有平事街、马巷、大板巷、绒庄街。我讨厌老城南话的粗鄙,也不喜欢苏州话的软弱。永远是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嗲声嗲气,外婆的乡音对我影响很大。但是,我强烈地抵制说苏州话,因为在学校里与大院里我流露出的苏州口音总是被人嘲笑,我不能在普通话、苏州话之间流畅转换,南京话我也不会说。上学后,为了克服儿时留下的痕迹,我所以不得不刻苦学习汉语拼音,坚持反复读课文,背课文,练习普通话,但我的语音语调中还是夹杂着一些原生家庭带来的苏州话与南京话。

文革初期,虽然我家没有被“抄家”,但也吓得不轻。外婆从周庄老家带来很多以前定制的餐具,碗、盘、蝶、汤匙上面刻有仕女图案,落款处是我外公的印章,像一部绣像《红楼梦》。外婆怕被抄家发现这些“封资修”的东西,全部都打碎了,每天晚上将部分碎片乘夜深人静扔进宿舍大院的化粪池里,前后大约一个月。每天不能扔得太多,以免浮出被人发现。

在停课闹革命的时期,不能上课学习,也不允许读书,外婆就鼓励我强体健身,例如,举石担,撂石锁,到节制闸河水里游泳。尽管被人视为“小流氓”的行为,外婆坚持为我自己的安全、自卫提供身体基础。外婆一点一滴地对我言传身教行为规范,什么东西可以碰,什么东西不可以碰,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大都是外婆具体演示,手把手教,必要时还给予说明与解释。以至于我后来养育儿子时,也是这么自然娴熟地使用这种方式。这样当然很好地培养了良好的习惯,遵守规则与规矩,但也束缚了自由发展。苏南人的保守,瞻前顾后,不冲动,不激进,客观上避免了很多失误。我与我儿子的童年,几乎没有摔伤过,也没有什么冒险,说好一点就是安全意识比较强,说差一点就是敢闯的精神严重缺乏。

我的父母比一般人的父母对子女的关心差很多,他们几乎不关心我的学业,尽管会原则性提要求,从未给予实际性的关心与帮助。外婆很关注我的学业,虽然不辅导功课,也不督促作业,但是每到期末拿到成绩单都会仔细研究一番,看一看比上学期是进步了,进步多少,还是退步了。主要做纵向比较,当然无法做横向比较。她还十分重视我得到的每一份奖状,以及作业本与试卷,她不能做出分析。每当学期结束,我每份成绩报告单与奖状,都是外婆帮我收好。大学之前,我的学业资料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由此也培养了我的资料档案意识。

不记得我的父母曾经出席过家长会,应该都是外婆出席。老师的表扬与提醒的话,外婆都会强行记在脑子里,经常会反复念叨。小学三年级时,我做算术作业,省略了一些步骤,被老师勒令重做,我当场拒绝了。年轻气盛的老师直接把我驱逐出教室。我不敢提前回家,只好在在外面流浪。走到出府西街向南,路过大板巷,来到升州路上,在一个收废品的店里,一边看摊如何经营,一边捡出收来的旧书翻看。后来还是外婆发现我放学迟迟没有回家,到学校找我才知道被老师赶出校园,最后在马路上找到我,把我领回家。她严厉批评我对老师的不尊重:就是老师批评错了,都应该想想自己那里没有做好。在她那里,师道尊严是天经地义的。中学批林批孔运动中,一再叮嘱我,绝不可以参加批判老师的任何言论与行动。

她比较认同民国时期的求职规范:写一首好字,作一篇好文章。从小外婆对我写字很是关注,很是讲究,写好了赞不绝口,写差了,立即修改订正。所以,我在上学之前,字写得十分工整。上大学后,课堂记录要求快,字才潦草起来。用电脑后,几乎很少写了。能写一篇好文章,是在外婆不断地敦促下逐步训练出来的。她经常看我的作文,称赞写得好的,批评写的不好,但从不要求我修改哪里。估计是她也不知道如何改,留给我自己修改。就是在这样的敦促下,我的写作能力不断有所进步,到中学后就成为学校写作组的学生成员,在学校办的大字报专栏(新街口广场的东南角)上有过多篇议论文章与调查报告。现在还能记得的在大字报栏登出的有两篇,一篇是关于读书学习的文章,经过校教务处周老师的精心修改,还刊登在油印的校刊(《教育革命战报》1971年4月27日,第四期)上,后来做为鼓楼区红卫兵代表大会的主题发言报告,以后还在几个中学做过汇报。另一篇是一个调查报告,关于曙光机械厂改造冲天炉的事迹。曙光机械厂是进驻我们中学的工宣队单位,也是我们中学学工的主要基地。我和几个同学经过十多天的采访,最后由我执笔完成。几十年后工科转向从事学术理论研究,并有一口饭吃,全靠这点“童子功”。

我们大家都读过小说《高玉宝》《播火记》,我们这些儿童对周扒皮的刻薄叼钻气愤不已。可是,外婆提醒却我,那时绝大多数的地主基本自己也干活,通常还比较热衷于办学校、建祠堂等社会公益事业。这原本是提供了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但我以为她是瞎说,抗拒接受。插队后,在生产劳动中,与地主有一定的交往,开始慢慢接受了外婆的观点。关于种田的知识,基本是我经常提问,地主给予解释说明;有些是地主一边做的时候,一边跟我解释的,他十分耐心,条理也很清楚;贫农只知道干,并不能解释。我发现,地主是农村中善于动脑筋、善于学习与总结的那一部分人。优势积累是他们最好的品质。他们原先也是比较精明的农民,往往在收成好的年份,将盈余的收成拿出来设法买一点地,扩大再生产,这样就成了地主。尽管巧取豪夺的地主恶霸也有,但只是少数的。大多数地主都是因勤劳与节俭,经过几代的传承与努力,逐步由普通农民演化而来的。外婆幸好在解放前把土地卖了,才称为一个“漏网”地主。

2000年以后,读到金观涛关于中国地主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与作用,才在理论上有所认识,最终在史诗巨著《白鹿原》通过白嘉轩与鹿三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终于得出与《半夜鸡叫》《白毛女》《收租院》中地主完全不同的形象,才比较全面地认识中国社会一个重要的阶层---地主或也可以称为为乡绅的历史地位与作用。

在20时间60年代中苏论战中,家里有两论(中国共产党以《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名义,先后发表关《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两篇文章)与九评(中共中央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编辑部的名义,相继发表的9篇评论苏共中央的公开信的文章)的单行本,那时我的年纪比较小,基本看不懂。但是觉得奇怪,昨天还在歌颂苏联老大哥,今天怎么就变成修正主义?。外婆坚持说苏俄一直对我们国家有企图,主要指的是苏俄支持中国革命,包括支持国民党北伐都是出于私利,抗战也是苏俄鼓动东北抗联,拖住日本不让他北进。外婆的这些看法明显受国民党右派立场的影响很大,也为我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中国历史提供了思路。当时,我几乎是将信将疑。几十年后在读到沈志华等人的学术研究才逐步得到验证这些质疑。正是这些“反骨”的培育,所以,我以后被封建余孽腐蚀拉拢埋下了伏笔。

    

我上山下乡时,外婆以自己仅有的农村生活经验,一再叮咛我注意防止掉进水里,以为我在江北丘陵地带也是沟壑纵横,外出都要划船,不知道我们那里水域很少,主要农活是上山划柴,摘棉花,坡地种西瓜、种山芋与花生。我们家好像只有她为我的农村生活担惊受怕。下水田插秧时,外婆告诫我的防备蚂蟥偷袭,以及被咬伤后的急救处理,我实际都用上了。她的生活经验还是派上用处。

当我插队时,我刚洗晒的衣服,无论是内衣还是外衣,都要叠好归置好,隔一段时间再穿。室友觉得十分奇怪。因为在农村条件艰苦,劳动强度又大,男女知青都是自己洗衣服,在外面拉根绳子晾晒,需要穿时直接上身,暂时不穿就一直挂在那里。我总是受到他们的嘲笑,被视为没有改造好。 其实,这是我从小看外婆都是这么做的。

她的节俭,包括精打细算,谨慎购物,经常被北方人指责为小气, “遗传”给我的,成为我渗透到骨子里的东西。大学毕业后,我外出吃饭,总是将剩余的食物打包带回来,无论是我付钱还是别人付钱,也无论我的经济收入处于何种水平。外出住酒店,无论公费还是自费,也是主要是住快捷酒店,基本不去星级酒店。

我的高考是在千辛万苦从农村招工上调后完成就业之后进行的。我进入的是冶金部所属的一个地质研究所,事业单位。自从插队以来,一切重要的决策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我的父母通常不过问,我也不会主动汇报。我参加高考他们都不知道,我也探过口气,他们不赞同再去折腾,希望我安安稳稳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我的复习迎考是在“地下隐蔽”秘密条件下进行的,既要瞒着单位领导,又要避开我的父母。在高考前几天,外婆观察到我的反常,忍不住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我要参加高考,但不要告诉我的父母。如果考不上会被他们讥讽我不知天高地厚。外婆以她自己的方式,支持与鼓励我,当然她不会去送考,也没有能力辅导与指点,主要是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而在我参加高那天,外婆特地为我准备了一块发糕与几粒粽子糖,作为我高考两天中午的干粮,就着冰冷的自来水充饥,在寒冷的初冬里,抓紧时间晒一会太阳取暖休息一会,精神饱满地投入下午的考试。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外婆才解读了为我准备干粮的深明大义:发糕(高)加上粽(中)子糖,预祝高考中第,金榜题名。 外婆是唯一支持我考大学的亲人。

 

我的外婆,既不是前清遗老,也不是民国闺秀;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也没有谨言策动的文字;“没有神的光环,你我生而平凡“,只是大时代中的一个普通平凡的家庭妇女。她将自己的全部爱心与关怀都给了我,以至于她去世30多年,好像时时刻刻仍在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地叮咛与嘱咐,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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