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周，我给今年保研上来的同学布置了今后的研究课题：七损八益。学生说资料不多，那就我先来吧。

在中国传统医籍与养生文献中，“七损八益”历来被视为房事养生的重要纲领，但既往研究多停留于条文罗列与经验层面，未能充分揭示其深层结构及思想意义。特别是以《天下至道谈》《素女经》为代表的房中养生典籍，往往被视为“旁门小道”，其对“七损八益”理论定型与展开的关键作用反而被忽略。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还是研究生期间王国柱老师讲《黄帝内经研究》时的一个专题课程，这些年来时不时地看了一些相关文献，发现还是很有用的，是医学视角下生理欲望与伦理道德三者博弈的结果，这种追求“节欲”的性观念我感觉到现在都非常先进。

现存关于“七损八益”的条目，多见于房中与养生类典籍。《黄帝内经》中对这个问题并没有直接的描述，只是出现了这个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引发了很多混乱，直到马王堆汉墓出土《天下至道谈》后，我们才在“交接之七损八益”中了解到汉代对不同年龄、体质、时令、情志与劳逸状态下的房事利害的认识。与之相应的，是道教房中典籍如《素女经》《玉房秘诀》《洞玄子》等中零散出现的“七损”“六损”“五益”等条目，这些文献往往将房事放置于“延年长生”“却老不死”的修炼大框架之内，对精气耗用的谨慎态度极为明显。例如，在某些道书中，将“病后交接”“怒后交接”“醉饱交接”等列为“损精夺命之行”，而“和气、和体、和时、和房”等则列为“益寿延年”。进一步对照《黄帝内经》可见，诸如“房室不节，耗散肾精”“以欲竭其精，以劳攻其形”“年五十，阳气自半”等语，分别指向房事过度、精气外耗与天年节律的基本原理。可以说，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房中养生文献，不过是将内经中抽象的“节欲”“慎房事”演绎为具体的生活场景与行为规范，籍以便于士庶“玩味”。

后世各种版本的“七损八益”不尽相同，但大都围绕“时、量、体、情、病、劳、饮食”等要素展开，虽各书列目略有参差，为便于讨论，本文大致做一个介绍。

 （一）七损：以“精气既虚而复耗”为核心的七种情况

1. 年龄失度之损：

少年精气未充而早行房，老年精气已衰而强行房，皆以“精本不满或已亏”而强行泄耗，是违背“随年之度”的损。其理论与《素问·上古天真论》“女子七七，男子八八，肾气衰”的生理认识高度契合。

2. 病后与虚极之损：

大病初愈、久病体虚或大失血、大汗之后，精血未复，阴阳未平而即行房事，是典型的“虚中再耗”。通常认为会“折年夺命”，这一论调在后世《医宗必读》《医戒全书》等医家著作中屡被承继。

3. 情志大动之后之损：

大怒、大悲、大恐之后，气机逆乱或暴耗，若即行房事，则“神不守舍，心肾不交，精易外泄”。此类条目，将情志变动与房事损伤直接关联，可视为情志医学观念在房事领域的早期认识。

4. 醉饱失节之损：

酣醉之后、饱食之后，脾胃气机受困，清阳不升，浊阴不降，若再行房事，则“中焦气机复受扰乱，而不能熏蒸肾阳以温精”，是“以浊乱精”的损，会直接影响脏腑精气。

5. 大劳、大汗之后之损：

形劳过度、重体力劳动、久行远涉、大汗淋漓之时，营卫外泄，精气未复，若强为房事，易致“阳气外越、阴精随之而去”。此与内经“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之旨相通。 

6. 不时、无度之损：

不依四时、不择寒暑，夜不安寝、昼不安处，而以房事为常乐，不知收敛，是“无度之损”。房中术常借四时养生之论，认为春秋可略宽、盛暑严寒宜慎，也是很有道理的。

7. 情志不和之损：

夫妻不和、心不在焉、仅以欲望驱使而无情志之交泰，或因强迫、暴怒而交接，是“神不乐、气不和”的损。此处已隐含对性暴力与情感疏离的否定态度，在一夫一妻的现代很常见，很多阳痿的病人都与此有关，值得引起重视。 

 （二）八益：以“精气充盈而和调其用”为核心的八类条件 

1. 年富体强，精满形完之益：

青壮之时，肾精充实，形气强健，适度行房，不仅不损，反使阳气得泄其郁，情志得舒其畅，形神得以和适。

2. 乘四时之宜之益：

春温、秋凉之候，阴阳调和，非极寒极暑之日，行房较不易伤损。此承“四时养生”之说，将房事纳入“顺时而作”的养生框架。

3. 情志和悦、夫妻相欢之益：

交接之前，夫妇和悦，心气和平，肝气条达，以情感交流为本，多处处强调“以情为先，以欲为后”，使房事成为情志调护的一环。

4. 劳逸得中、饮食得节之益：

非大劳、大饥大饱之时，而在身心松弛、脾胃安和之际，适度房事，可助气机流转，有利睡眠与精神安适。 

5. 有度之频率之益：

强调“少年可稍数，壮年宜中等，老年则更稀”，即根据年齿与体质确定交接频率，不以某一固定次数为法，而以“不过疲惫、不致次日倦怠”为度。

6. 交接有节、节中有藏之益：

房中家提出“得泄与不尽泄”“有泄有藏”等不同技术层面主张，但共同强调“不可每交必极尽其精”，提倡在房事中保留一定的“精之根”，与内经“善摄生者，使之不伤于精”的思想一致。

7. 前后有养护之益：

交接前适当温养、交接后注意保暖、休息、静卧，使精气易于归藏。 

8. 合乎名教而不违礼义之益：

诸多养生书强调“正夫妇之道”“不淫于外、不乱于内”，认为房事得益须建立于稳定正当的婚姻关系之上；与内经“节宣其欲，不失其常道”遥相呼应。

至此可见，“七损八益”并非简单劝人“少房事多禁欲”，而是《黄帝内经》精气神一体观、阴阳平衡论在房事养生领域的具体展开，是古代医家将抽象理论下沉到日常生活层面的一个典型范例。它以条目形式呈现了多层面的风险与保护因素，展示出中医对生活方式与疾病关系的整体洞察，又以“度”为核心范畴，将生理、情志、伦理与社会关系综合纳入考量。精气不足而强泄为“损”，精气有余而适度疏泄为“益”；情志失度、时位失当为“损”，情志和平、顺应四时为“益”。

“七损八益”亦非简单的房事技巧，而是中国古代对人类房事与健康状态进行的多因素、长期性、情境化考察的重要成果，是中医病因学说的重要理论内容。早期房中术明显带有“以女养男、夺阴补阳”“以交接延年”等色彩，强调技巧、次数、姿势等操作层面，有时甚至将“久战不泄”视为修炼目标，这一倾向容易走向“术”的偏激，汉代以后礼教不允许公开讨论此种问题，故后世房中术书籍均非常隐晦，力求把七损八益转化为士大夫可公开讨论的“养生之道”，逐渐变成了精气神一体观的医学内容。

在开放的现代重读“七损八益”，应避免两端误读：一端是将其简化，以“七损”为恐吓工具，压抑正常性需求；另一端则是完全不相信，将其理解为古人的奇技淫巧。其实，“欲”本身乃人之常情，是生命活力之自然流露，过抑则气机郁结，过纵则精气耗竭，“七损八益”正是在两端之间寻求一条“顺性而不为性所役”的中道之路。重新从追求高水平健康的角度审视“七损八益”，不仅可澄清古人本意，亦能启发我们对现代性行为健康、伴侣关系调适及慢病预防策略的再思考：即以“精气为本”的生命观为纲，以“度”为目，以尊重个体差异与生活情境为行，将七损八益重铸为一种面向当代的生活方式。如此，则古人条陈之“损”不再仅是消极禁忌，而成为一种健康影响因素；古人所言之“益”亦不再局限于房事，而扩展为一种身心家庭俱利的生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