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和许多国人一样,知道李政道先生是世界著名学者、而李先生不认识本文作者;不过在本文作者读大学、研究生,以及做博士后、青年教师期间数次看见过李先生本人,甚至有过一点儿接触。这里所谓的接触只是简单的问答,并无任何深层的交往。不过在年轻时能接触到大人物,对于个人成长有莫大益处,这一点是在回头看人生时才能有体会。
本文作者在南开大学读书期间曾经远观过李政道先生。他在1986年受聘南开大学名誉教授,那时本文作者是大二的学生,在授予李先生名誉教授时坐在台下鼓掌。那时一切如仪, 而且陆续访问南开的其他大人物也不时出现,如杨振宁、李远哲、法捷耶夫、吴健雄,以及后来定居在南开校园的数学大师陈省身等;加上在这类事情中本科生都只是远观者,所以李先生那次访问并没有给本文作者特别的印象,倒是法捷耶夫那次访问因为做学术报告有人现场中文翻译、现场感很强,许多彼时在南开的学子们(特别是物理系的学生) 后来依然有很生动的记忆画面。
本文作者毕业后去兰州近物所读研究生,在1990年近物所主办一次核物理国际会议,那个时期因为某些原因有些西方学者对中国不太友善,中国在国际交流方面还有一定阻碍。不过因为组织者的努力,在那次国际会议中来自西方的学者不少,特别是李政道先生也参加了会议(他没有全程参会、但是做了报告)。当时甘肃省长接见了李先生,李先生和夫人还在白塔山公园植树留念。李先生是大人物,他的报告是中文做的,报告地点是在兰州大学的一个阶梯教室或带有阶梯的会场(也许因为那时近物所的学术报告厅太小),主持人是徐躬耦教授。本文作者已经完全忘记了李先生的具体报告题目甚至报告的内容(因为听不懂),只记得闻名而来的听众不少,报告厅内满满当当,有站立听讲的学生。印象中也有西方学者在场听报告(也许组织者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们李先生讲中文、也许即使知道依然慕名参加)。本文作者那时处于心理上的青春萌动期,所以在报告后的提问环节内心里极为激动地问了一个问题。因为本文作者彼时的基础背景很弱(现在依然不够),因此问题的阐述都不清楚,好像提问的问题本身还兜了一个圈子。李先生听后迅速想了一下说:啊,你问的是什么是真空,真空是一个基态,上面一条一条能级。这件事对于本文作者很特别,所以至今还有很深的记忆,在那个时期和那个年龄能有机会向李先生这样的大学者请教问题,是一种奇妙的经历。
再次见到李先生是过了多年之后,是本文作者在日本做博士后期间。在1999年在松江县举行的日本物理年会上,组织者邀请了李先生参会。李先生在会上做了一个报告,具体题目已经忘记了,好像是讲的是 TeV 物理方面,报告的主持人是东京大学的Yazaki 教授。因为那时 Yazaki 组里毕业的一个博士和本文作者在一个办公室里、而且是邻座,Yazaki 不时过来聊聊,所以我和Yazaki 教授属于面熟。李先生的报告当然很恢弘,不过结束语中说到:20世纪的物理主题是 searching for the smallest; 21世纪的物理主题是searching for holism. 他那一页的透明片(那时ppt 还没有流行)上就是那么几个字。或许因为与Yazaki面熟,因而他给了本文作者一个提问机会。李先生报告结束后有两个提问,本文作者问了一个,还有一个比较资深的日本学者问了一个,只是已经不太记得提问的先后次序了。那个日本学者的问题比较有意思,他的原话好像是”I abandoned the big bang theory, how do you think about this ?” 李先生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大家都愣在那里、略有一些冷场。本文作者的问题是,既然21世纪的物理趋势是 Holism, 那么 TeV 物理似乎就不一定那么特殊了。当然本文作者没有进一步说 TeV 物理不再重要,但是显然暗含着那个意思。因为时间关系,关于李先生的具体回答已经记忆不再清晰,因为本文作者做的是传统的低能核物理,那时还在为未来的生存而努力,因此并没有很在意李先生报告和回答问题的具体技术细节。
李先生做完报告之后还有另一个英文报告。他报告结束后坐在第一排最靠近过道的位置。那时本文作者仍然是一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青年人,对于报告厅的座次排位不是很懂,而且日方组织者也不像今天有些地方那样非要给著名学者预留那种VIP 的位置,或者除了本文作者之外其他学者都比较懂规矩(所以都自动坐到了稍远一点的位置),或许是本文作者和朋友进入会场占座位比较早。当时本文作者和一个日本青年学者(大井万纪人)比较熟、经常在一起玩儿,在参加那次报告会时我们两个人一起很不懂事地坐在第二排靠近过道的位置。这样一来,李先生和本文作者实际上是前后邻座。李先生当然知道是本文作者问了一个问题,他突然回头用比较低的声音对本文作者说:网络是做高能物理的人发明的,意思是说高能物理研究发展了互联网技术,可见高能物理的重要性等等,这对于本文作者的提问显然也算是一种附加的解释。他还在本文作者的会议手册上写了几个英文字(本来想长期保存作为留念,后来搬家次数很多、已经找不见)。本文作者那时用中文告诉李先生,说自己是中国人,是有马朗人先生的博士后,而李先生和有马先生是学界的老朋友。
多年之后,本文作者当然从其他途径也知道互联网是高能物理研究发明的新技术,对当今人类生活和生产方式影响巨大,不过第一次听到这方面是从李先生那里。这次与李先生的邂逅相遇在空间上更近,而且比在兰州那次略微深入一些。在这次遇到李先生时,本文作者三十岁刚刚出头,习惯性地在许多国际会议上积极提问,甚至每个报告都强迫自己问一个问题,这实际上是通过提问的形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现在知道这属于在学术成长的青春叛逆期;有一部分人可能与本文作者一样,从不自信到自信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叛逆期。本文作者那时候学术的训练不够,在这种情形下的青年学子如果不经历一段时间的叛逆和显摆,可能在心理上没有办法成长起来。
又过了十年时间,也就是在2009年,那时本文作者已经回国工作4年多,李先生到访本文作者所在的学校。那时本文作者有幸参加了一个很小范围的活动,李先生坐在那里,本文作者走过去在李先生面前介绍自己,说在日本见过先生、自己是某某的学生。李先生对本文作者简单客气地打了一个招呼。这也是本文作者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本人。
在一个月前,根据一位与李先生十分亲近的学者对本文作者所讲,说李先生身体其实挺好,能一个人出去散步、走挺长的路。8月4日中午,本文作者接到学界前辈ZHQ 先生的微信,说李先生离世以及相关安排方面的噩耗,深为震惊。李先生之伟大当然无需多言,国内物理学界与李先生接触密切者非常多,所以一定会有很多关于李先生光辉形象和事迹的纪念文章。本文作者与李先生之间不属于密切接触者,当然也谈不上那种刻骨铭心的指教。但是,像李先生这样的伟大学者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肯定不限于他周围的学生或合作者们,他的光辉照得很远很远。在本文作者在学术成长的叛逆期,李先生对于本文作者的心理有很正面的影响,对本文作者的学术成长是无形的帮助,而这种帮助是很重要的。所以,本文作者心中十分感激李政道先生,写此文祭奠李政道先生。
李政道先生千古!
Ps:
本文手稿完成后,曾请多位朋友和老师们(CLW、FDH、JXD、LQ、LWP、LYX、MJ、ZFS、ZHQ等)惠读,大家提出许多意见或建议,本文作者深表谢意!李先生去世后,网络上有许多纪念李先生的内容,本文提到的是很小的事情。本文作者最后决定把这篇文章公开的主要原因是,这篇文章是从一个很远的角度去看李政道先生,李先生的影响不仅是他周边的学生、朋友和合作者们,也包括像本文作者一样在远处的后辈。他是值得后辈永久怀念的、伟大的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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