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 6 月的蝉鸣撕着燥热的空气，牛向阳捏着安徽大学英语本科毕业证的指尖却泛着青白。证书封面烫金的校名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七年来每个熬夜背单词的凌晨，台灯灯管炸裂前那声轻响 —— 他忽然想起拿到成绩单那天，妻子端着搪瓷盆进书房时，盆里的水正冒着白汽，可现在泼在他心上的，分明是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冷水。

      这个师范毕业却没摸过正规英语课本的男人，把 "蜀道难" 咬碎了混着血咽下去。自考三年，他对着半导体收音机逐句模仿 BBC 发音，粉笔灰在小黑板上堆成雪，连哄女儿睡觉时哼的都是《新概念英语》课文。邻居总看见他端着豁口搪瓷缸在槐树下踱步，茶叶渣在缸底浮沉如溺水的字母，直到某天清晨，有人听见他对着晾衣绳大喊 "Where there is a will"，绳上晒着的女儿尿布被惊得簌簌发抖。

      教育局接待室的木椅透着寒气，牛向阳袖口还沾着昨夜誊抄的英语笔记碎屑。"我想教英语。" 他的声音撞在灰墙上，接待的老同志推了推眼镜，案卷翻动时扬起的灰尘里，他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夹在 "特殊情况" 的卷宗里。"先去高中带副科吧。" 那句话落进耳朵时，他突然想起妻子说过的话："井水冰手，但多舀几次就暖了。"

     九月的桂花香裹着英语晨读声飘进走廊，牛向阳站在高一（三）班门口，洗得发白的衬衫第三颗纽扣松了线。他教的生物课本里，细胞结构图旁用铅笔描着英语注释，下课铃响后总赖在英语组办公室，趁人不备把标准答案里的复杂句式抄在备课本扉页。同办公室的高德满常拍他后背："向阳，走，去喝口热汤。" 这个曾把旧收音机塞给他的老同学，曾在自考最难熬的冬天，骑着二八自行车带他去城郊看结冰的河面，说："你看这冰底下，水还在流呢。"

      当第二年英语组缺编的消息传来时，牛向阳的申请书在掌心焐出了汗。按惯例需班主任联名聘任，他在办公室外站了三节课，听见第一个班主任说 "自考学历误人子弟"，第二个嘀咕 "听说发音像嚼石头"。走到高德满办公桌前时，红笔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像在割草，他看见老友后颈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七年前两人在师范宿舍熬夜背书，高老师用搪瓷缸分给他的半缸冷茶。

      "德满，我申请的事..." 牛向阳的声音被窗外的蝉鸣咬得支离破碎。高德满的笔尖在 "Li Ming is from China" 的句子下顿住，墨点晕开像块伤疤。办公室里只剩石英钟的咔哒声，隔壁班传来清晰的美式发音，每个音节都像冰棱子扎在他耳膜上。他看着老友从抽屉里拿出聘任表格，指尖在 "英语老师" 栏上滑过时，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桌面，惊起一粒粉笔灰。

     "向阳，" 高德满终于抬头，眼尾的皱纹里凝着牛向阳读不懂的浑浊，"不是不帮你。你看这些班主任，哪个不是要带过毕业班的？你这自考..." 他没说完的话掉在表格上，像片被揉皱的枯叶。牛向阳盯着那叠表格，突然想起七年前某个冬夜，妻子端来第三盆洗脚水时，盆沿挂着未擦净的皂角沫，而此刻泼在他心上的，是从老友这句话里渗出来的冰水，比井水里的冬还要冷。

      他退出办公室时，申请书边角已被攥成纸团。走廊里跑过几个背英语对话的学生，清脆的笑声撞在瓷砖上，反弹回来时都成了 "发音不标准"" 自考学历 " 的回音。牛向阳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下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蝉鸣，像极了半导体收音机收到杂音时的电流声。他曾以为毕业证是凿开冰面的斧头，却没想老友递来的不是火把，而是一勺刚从井底打上来的冷水，浇灭了他揣在怀里七年的那点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