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博文,我们做出了合理性的推测:1.商朝中晚期出现了职业化军人,即常备军;2.职业化军人主要征召于臣服于商族的各“野蛮”部落;3.周文王之父“季历”就是臣属于商王的职业军人。
依照诠释学理论,我们将自身代入到晚商时期的社会环境中去,用现代人类学和政治学视角重新审视历史文献中记录的事实,去模拟商族的各种利益斗争,就会发现:尽管职业化军人有利于“商国”的王权集中,使商王在与商族血亲贵族的竞争中保持优势,但是也存在严重问题,那就是蛮族与商族之间的文化冲突。
文化冲突根据人们传统的历史认知,在商晚期的中原地区,至少存在着三种文化力量。
其一是以今河南偃师为核心的夏族裔文化。该族裔文化较为发达,衣着华美、资源丰富、人员长寿,而且拥有先进的冶炼技术[1]。
其二是以今河南商丘为源头,今河南安阳为核心区域的商族裔文化。该文化崇尚武力、重视祭祀,对敌人血腥而残酷[2]。夏商文化融合较好。夏族各部应该较早就臣服于商族,彼此之间相互通婚。商族吸收、学习了夏文化,文化源头就来自于夏族,并有创新,如大范围文字的使用。
其三是商族西北、西部以及西南的羌、狄等族裔。他们的文化相对落后,还在广泛使用石制武器,其中“羌”人很可能还存在断发纹身的习俗,因此他们被视为“野蛮人”或“未开化的人”,受到一定程度的歧视[3]。
商族文明强于周围的“野蛮人”,组织结构完善,同时军队广泛使用金属武器,战斗力强大。很多蛮族部落臣服于商族,蛮族的青壮年虽然具有听话、作战勇敢、容易被笼络的特点,所以商王从这些蛮族中征召大量青壮年。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一点,蛮族作为传统部落,其组织程度很弱,这些青年能否能适应商族相对完善的制度规范,以及军队中对人员的高度人身控制呢?
我相信一定存在融合问题。
以近代史为例,落后地区的青年融入到城市等文明发达地区,都会遇到文化不适应和被歧视的困难。这些人本身原有的生活习惯,要经过长时间的磨合才能真正实现转变。每年到广州、深圳工厂里拧螺丝的青年工人成千上万,但是又多少人适应了那些单调的工作呢?这就是文化冲突的体现。
商族人和“野蛮人”之间就存在文化冲突。
我们之前的博文分析了《周易》的《蒙》卦,其中“蒙”指的就是野蛮、未开化的人,周文王甚至说出了“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的话。意思是:使用掌管刑罚的人去监督他们,等他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想逃跑的时候,再把桎梏解下来。这些爻辞中透露出的文化冲突非常剧烈。在文王眼中,这些“野蛮人”懒惰、没有上进心;散漫、不遵守纪律;需要监督、强迫。而在“野蛮人”眼中,他们也许受够了文王这样贵族的剥削和压迫,思念自己原来的部落和亲人,可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家乡的军人试问:商王会允许跟随其征战的军人随意离开吗?
我的观点是否定的:
首先,商王绝不可能允许职业化军人随意离开其营地(村落)。他们不像现代企业的工人,拥有基本的人权,可以在非繁忙时段请假。古代社会,普通人对贵族的依附性极强,根本谈不上什么人权。我们代入到商王的视角,仅从安全角度考虑,也不会允许军人随意离开划封给他们的土地,在其它地方闲逛。要知道哪怕是现代社会,军队驻地和地方的关系都是令人头疼的难题,这些年轻人,可不一定会遵纪守法。限制在军营里(封地村落),除了打仗永远不要出来,恐怕是商王最大的期盼。
其次,除非很特殊的原因,商王不会允许“野蛮人”职业军人请假返回遥远家乡的部落!就算不考虑这些人是一股专业的破坏力量,只从军队的稳定性角度出发,一旦商王允许某些思乡心切的部落成员回去探亲,届时还能有多少人返回?
所以说:和现代军人不同,在商朝末期一旦成为职业军人,就不太可能再回到家乡了。不只商朝,后世的君主制帝国也类似。汉乐府诗《十五从军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唐·杜甫《兵车行》"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就描述了这样的状况。因此,尽管“季历”四处征战,功勋卓著,但最终其结局只能是老死或病死在殷都的封地。
通过这种解释,我们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竹书纪年》中存在看似矛盾的记载:
“王嘉季历之功,锡之圭瓒、秬鬯,九命为伯,既而执诸塞库。季历困而死,因谓文丁杀季历(执王季于塞库,羁文王于玉门,郁尼之情,辞以作歌,其传久矣)”。
也就是说:商王“文丁”极其看重“季历”的功劳,赏赐丰厚,但周族中却流传“文丁杀季历”,原因是“季历困而死”。
这段记载印证了我们的推测,周族被征召的青壮在经历长年征战后,普遍渴望返回周原。但不仅仅是他们,所有的职业军人都不太可能被允许离开他们所驻扎的区域。所以周人认为“季历”是被困死,即相当于被“文丁”杀死的。
从现代视角,这是一种不合理的制度压迫。但我们要考虑“酋邦”时期的古代社会,几乎所有的制度都是血腥、残暴、不合理的,从价值角度进行批评毫无意义,我们只能将其作为文化冲突。
换句话说,在人普遍做“狗”的社会,你还把自己当成人,没有主动把自己转变成“狗”的觉悟,那就是文化冲突。“蛮族”青年成了职业军人,没有从心里把自己当成“商王”的私产,不全心全意的为“商王”服务,断绝与部落和亲人的联系,那么就会导致悲剧。
反思这段历史事实,从“季历”的功勋以及商王“文丁”给予的丰厚赏赐来看,“文丁”并没有明显的动机去杀害一位忠心耿耿的下属。所以这一切很可能是周族士兵基于自身处境产生的误解,是不同文化背景下产生的认知冲突。
无独有偶,青年时期的周文王,继承了父亲职业军人的身份,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
《史记·殷本纪》记载“纣囚西伯羑里”。随着历史的演进,人们不断地再创作,这个故事的细节也日益丰富,正如顾颉刚所说的“古史层累地造成”。以至于人们很少会质疑,文王是否真的被囚禁过?
注释:[1].关于夏文化的描述,主要依据于考古资料。我没有在这方面专门进行研究,这里不多论述。
[2].关于商文化的描述,同样依据于殷墟考古资料。可以参考李硕,《剪商》
[3].参考之前博文中提到的《涣》卦“匪夷所思”,就透露了商族对周族等“羌”人的歧视,以至于周文王表示把居住的地方清理干净,让那些商族人开开眼。
[4].《说文解字》“(幽)隱也。从山中𢆶,𢆶亦聲。於虯切”。《说文解字注》“幽從山猶隱從𨸏。取遮蔽之意。從𢆶者、微則隱也”。
[5].《履》卦全文
履虎尾,不咥人,亨。
初九:素履,往无咎。
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九四:履虎尾,诉诉,终吉。
九五:夬履,贞厉。
上九:视履,考祥其旋,元吉。
[6].《归妹》卦全文
归妹,征凶,无攸利。
初九: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
九二:眇能视,利幽人之贞。
六三:归妹以须,反归以娣。
九四:归妹愆期,迟归有时。
六五: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
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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