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种不同的治学方式
从某种视角看,考证与实证代表了中西方两种根本性的治学范式,其差异植根于各自的哲学传统与文化语境,并对知识体系、思维模式及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
1. 核心界定:方法论的哲学基础
考证:以“回溯与解释传统”为核心。通过对历史文本、语言、文物等进行校勘、训诂、辨伪,力求还原经典的本义与历史真相。其预设是“真理蕴于典籍与传统之中”,追求的是在传承中厘清正统。
实证:以“观察与验证事实”为核心。通过对自然或社会现象的系统观察、实验干预和数据分析,归纳或检验规律。其预设是“真理存在于客观世界之中”,追求的是通过经验证据发现或证明新知。
2. 源流:两条文明路径的生成
(1)考证的东方源流(以中国为中心)
儒家经典阐释传统:始自汉代经学(今古文之争),至清代乾嘉学派达致高峰。其动力源于维护经典权威与社会伦理秩序(“通经致用”)。
核心方法:文字学(音韵、训诂)、版本学、目录学、金石学。重在“无征不信”(如顾炎武)、“孤证不立”。
思想根源:中国哲学的“历史意识”与“崇古”倾向。认为理想秩序存在于三代圣王与经典记述中,后世的任务是不断接近并复兴此传统。这是一种“解释学的循环”——通过对文本的精密考据,回归圣贤原意。
(2)实证的西方源流(以欧洲为中心)
科学革命与方法论自觉:从文艺复兴的观察精神,到培根倡导的归纳法、伽利略的实验数学化、牛顿的综合,最终在19世纪孔德那里系统化为“实证主义”。
核心方法:受控实验、系统观测、定量分析、逻辑推理。强调“可重复、可检验”。
思想根源:古希腊的“求真”理性(尤其是亚里士多德的经验传统)、以及近代认识论中对感觉经验的信任(如洛克、休谟)。认为知识应建立在对外部世界的客观研究上,而非经典权威。
3. 效应:塑造不同的知识世界
(1)考证的效应(积极的与消极的)
文献保存与历史重建: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提供了坚实的文本基础。
批判精神的孕育:清代考据学内含“疑古”成分(如阎若璩证伪《古文尚书》),动摇了部分经典的神圣性。
方法论的严谨性:树立了处理历史证据的严谨规范。
内向性与保守倾向:可能沉溺于故纸堆,脱离现实问题(被诟病为“象牙塔学问”或“饾饤之学”)。
权威依赖:真理标准仍诉诸古代权威(圣贤、经典),而非直接面向自然与现实。
知识形态:多表现为注疏、集解、札记,是“积累型”和“解释型”知识。
(2)实证的效应(积极的与消极的)
现代科学的基石:直接催生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带来了技术革命。
知识的可公共检验性:建立了全球通用的研究范式与评价标准。
对进步的信念:知识是累积性进步的,不断逼近更精确的真理。
化约主义风险:可能将复杂现象(如生命、意识、文化)简单化为可测量部分。
价值中立困境:在人文领域,难以处理意义、价值与主观体验。
维度 | 考证 | 实证 |
真理来源 | 历史与传统(“故纸堆”) | 自然事实与经验(“实验室”与“田野”) |
核心活动 | 释读、辨伪、校勘 | 观察、实验、建模 |
理想目标 | 还原“本来面目”,接续道统 | 发现“普遍规律”,预测与控制 |
知识合法性 | 取决于对传统理解的深度与准确性 | 取决于经验证据的强度与逻辑的严密性 |
与过去的关系 | 过去是权威与源泉 | 过去是待解释的对象或数据来源 |
科学主义霸权:将实证方法视为唯一可靠的知识获取途径,压抑其他认知方式。
4. 根本分野与当代对话
(1)两种治学方式的分野
表1 考证与实证的区分
(2)当代的融合与挑战:
新史学:引入实证的社会科学方法研究历史(如计量史学、气候史学),超越了传统考据。
文献学的科学化:利用碳14、数字人文等技术辅助考证。
人文研究的实证化:认知诗学、实验心理学对美学问题的研究。
科学哲学的反思:托马斯·库恩指出科学范式受历史社会因素影响,其革命非纯粹实证积累,这为理解“科学活动本身需要考证其历史”打开了空间。
5. 两种求真的文明姿态
考证与实证,并非简单的“人文 vs 科学”或“东方 vs 西方”之分,而是人类在面对“何为真知”与“如何获知”这一根本问题时,在不同文明土壤中生长出的两种系统方案。
考证代表了一种“纵深挖掘”的智慧,在时间的层叠中辨析真伪,在阐释中延续文明血脉。它敬畏传统的厚度。
实证代表了一种“横向拓展”的勇气,在空间的维度上干预追问,在验证中开拓认知边疆。它信赖自然的可理解性。
在当代,最富创造性的学术往往发生在二者的交界地带:用实证的精神提出新问题,用考证的严谨处理旧材料;或以考证的深度为实证研究提供历史维度,以实证的锋芒为传统考据开辟新的诠释空间。真正的治学之道,或许在于理解各自的前提与局限,从而在具体问题中,审慎而创造性地选择、结合或超越这两种古老而强大的路径。
二、考证是一种“经学”的治学方式,与“信仰”的学问相关?
将考证的本质归结为“经学的治学方式”并指出其与“信仰的学问”的内在关联,是理解考证学超越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通用逻辑的关键。这揭示了考证行为并非一种中立的、纯粹的技术操作,而是一种根植于特定意义系统和权威传统的阐释与守护活动。
1. 核心定义:何为“经学”式的学问?
“经学”,在这里可以广义地理解为:对被视为具有神圣性、权威性或根本真理性的经典文本(“经”)进行阐释、注疏、传承与捍卫的学问体系。其核心特征包括:
(1)存在一个权威中心:存在一部或多部被奉为真理源泉、行为圭臬的“经典”(如中国的五经、犹太教的《托拉》、基督教的《圣经》、伊斯兰教的《古兰经》)。
(2)真理存在于阐释中:经典本身是永恒的,但其意义需要后代学者不断发掘、解释以适应时代。
(3)学问的目的在于“守护”与“应用”:治学的首要目的不是发现新事实,而是维护经典的正统性、纯洁性,并将其智慧应用于当下(“通经致用”)。
考证,正是这种“经学”体系中最严谨、最基础的方法论。它的任务是为正确的阐释打下坚实的文本和历史基础。
2. 跨文明的普遍性:信仰驱动下的文本考证
表2 世界各大文明的考证学比较
文明/信仰体系 | 其“经典” | 考证学的核心任务与案例 |
犹太教 | 《希伯来圣经》(塔纳赫) | 马所拉学士:为保存《圣经》文本的绝对准确,发展出极其严苛的抄本校勘、辅音标注、读音传承体系,防止任何讹误。 |
伊斯兰教 | 《古兰经》 | “诵读学”与“圣训考证”:考证《古兰经》的每一处读法与传述线索;通过严密的“伊斯纳德”(传述世系)考证,甄别数以万计的穆罕默德言行录(圣训)的真伪。 |
基督教(尤指文艺复兴后) | 《圣经》 | 圣经文本批判学:对比最古老的希腊文、希伯来文抄本(如西奈抄本),试图恢复《新约》等原始文本的面貌,引发了宗教改革的争论。 |
儒家文明(中国) | 《五经》等儒家经典 | 乾嘉考据学:通过音韵、训诂、版本、金石等方法,力图恢复被宋明理学阐释所遮蔽的“汉学”经典原义,其极致的成果如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 |
的确,考证的治学方式“非独中国拥有”,世界各大文明在围绕其核心经典形成学术体系时,都发展出了高度发达的考证学。其共通逻辑是,所有这些考证活动,其最初和最核心的动力,都源于信仰社群对“纯正传统”的焦虑与捍卫。他们相信,真理早已存在于神圣经典之中,后世的混乱与偏离源于文本的讹误或阐释的谬误。因此,最虔诚的表现不是哲学思辨,而是用最精细、最客观的方法“回到原点”。
3. 内在张力:考证作为“信仰的仆人”与“理性的利刃”
考证与“信仰”学问的关系充满了辩证的张力:
(1)作为“信仰的仆人”:考证始于信仰。它假设经典是完美的,所有问题都是后世传抄或理解有误。通过考证清除这些“灰尘”,是为了让信仰的基石更加稳固。此时的考证,是虔诚的表达。
(2)作为“理性的利刃”:然而,考证所依赖的方法(语言分析、历史证据、逻辑推理)一旦被严格执行,便内含着一种不依赖信仰的客观理性。这把锋利的刀子,最初用来修剪歪枝,最终可能伤及主干。
例如,阎若璩考证《古文尚书》为伪书,动摇了理学的一大文献基础;欧洲的圣经考证学,部分结论动摇了《圣经》字句无谬的传统教义。此时,考证从“维护权威的工具”异化为“质疑权威的武器”。它揭示了考证学内在的悖论:其方法论所蕴含的理性批判精神,可能最终解构其最初要维护的信仰对象。
4. 考证的普世形态与历史命运
因此,考证确实是一种普世的“经学”治学方式,是人类文明在面对具有终极权威的文本时,所发展出的一套高度理性化的守护技艺。它的兴衰与以下因素紧密相关:
(1)经典的中心地位:当社会文化围绕一个经典体系构建时,考证学就必然繁荣。
(2)信仰与理性的张力:考证是这种张力最集中的体现领域。当张力破裂(理性彻底独立,或信仰拒绝理性介入),考证学要么转型为现代实证史学,要么固化为教条注疏。
在中国,乾嘉考据学代表了儒家经学考证的顶峰,也近乎其终点。当西方科学实证主义与进化史观传入后,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运动,便用考证的方法论,从根本上动摇了儒家经典的历史叙事,完成了从“经学的考证”向“历史的考证”的范式革命。
的确,考证学的灵魂是:它生于信仰的子宫,却用理性的筋骨武装自己。它既是信仰最忠诚的卫士,也可能在某个时刻,成为埋葬教条的第一掘墓人。这重身份,使得考证在任何文明中,都是一种崇高、精密且充满内在戏剧性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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