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者:何 清,1963 年出生于四川省都江堰市,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原副院长。
口述时间:2024 年 6 月 18 日;口述地点: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
壹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 随着火车轰隆隆地进入广州南站,车厢喇叭里放起了凤飞飞的歌曲《人在旅途》。
凤飞飞的歌声唱响南下的旅途
我 17 岁参加高考,一举成为全县的“高考状元”,顺利被四川医学院(即后来的华西医科大)录取。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成都市传染病医院,工作三年后又重返母校读研深造。虽然来到成都平原学习工作,对我这个小县城青年来说已经算是“大开眼界”了,但是青春总有梦想的躁动,推动我继续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
研究生毕业时,我第二次面临择业。虽然原来的工作单位许诺我更高的管理岗位,但我的心已经“飞”向了南方。我和一名好友只带了几件衣服和几包方便面,踏上了开往广东的火车——年轻的我们如同两滴小小的水珠,汇入了南下寻梦的滚滚大浪。
那时的火车都是绿皮车,我们从成都出发,一路“轰隆轰隆”地摇晃前行。两天三夜的旅程,整整耗时 54 个小时!每到一站,就有大批的南下的打工人“涌”进车厢。男人的喧哗声、女人的笑声、孩子的哭声都混杂在一起,人们坐着、站着、挤着,连上个厕所都 要排队半小时。到底是什么魔力,让这么多人都要到同一个地方去?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 ……”
随着火车轰隆隆地进入广州南站,车厢的喇叭里放起了凤飞飞的歌曲《人在旅途》。
多年后,每当我听到那首伴随我第一次来到广东大地的歌曲,还是会不由得热泪盈眶。
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告别故土
我们抵达了深圳,大街上行人寥落、车辆稀疏。我和好友下车时已是傍晚,我俩在东门转了又转,发现在最便宜的旅店住一晚也要50 元,对月工资仅83元的穷学生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最终,我们在惠州驻深圳办事处找到一间地下室暂住,一个睡在上铺、一个挤在中铺。南方冬季的寒风裹着丝丝潮意,从窗户的破洞里漏进来,我俩几乎一夜都没合眼。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们在一位四川老乡的指引下坐上2路大巴,辗转来到位于布心路的深圳市东湖医院求职。那时候,全国的人才从四面八方涌进特区,求职的人每天络绎不绝,成为深圳大地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我们来到医院时候已经十二点多,院长和书记都不在,院办主任让我们下午两点再来。我和好友就躺在东湖医院门诊楼前宽阔的草地上,默数着布心路上往来深港两地的货柜车,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两个小时。没想到,下午面试进行得异常顺利。只十几分钟,我就接到医院抛来的“橄榄枝”。
回校毕业答辩后,我收到了深圳市东湖医院寄来的录用通知,直到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往后的人生就要和深圳牢牢绑定了!
我咬牙买了人生中第一张机票。清晨,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加速离开地面、冲向蓝天——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知道,自己过去的人生轨迹如同脚下那片渐行渐远的故土,此刻已被确信无疑地抛到了身后。
未来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深圳,我来了!
贰
到我退休前,医院的肝病学科已经完成全生命周期的学科闭环建设。无论是终末肝病诊疗还是肝病前端病因变化趋势的管理,医防融合以及肝脏健康促进等方面都顺利融入了全国肝病学科的“第一方阵”
最初的肝病治疗带有浓厚的传染病色彩
以当时的深圳市东湖医院举例来说,我们收治的病人里 60% 患肝病,20%患结核,剩下20%患其他杂病——肝病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传染病病种。在肝病当中,乙肝又占绝大多数,还有小部分是甲肝和丙肝。所以,当时我们主要围绕这三种肝炎开展工作,带有浓厚的传染病色彩。
2004 年,我成为东湖医院肝病区的主任的时候,我们医院虽有四个肝病区,但却只是初具规模、亟待提升的状况。
肝病是一种慢性、进行性的疾病,从病毒感染慢性化再逐渐进展到肝硬化,部分再发展成肝癌,每一步的治疗手段都不同。当时我们肝病后期的患者经常要转去别的医院做手术,这是我们最大的痛点。
2010 年,医院整体搬迁至布吉新址,拥有了 14 栋错落有致的单体建筑。以此为契机,医院的综合学科发展迈上了新台阶,由专科医院扩展为综合医院。相应地,我们的肝病治疗也从单纯的传染病治疗,迈向多学科协作阶段,逐步实现了患者“足不出院”就能完成肝病的全链条诊治过程。
成立深圳肝病医学中心和肝移植中心
2016 年初,我离开了工作 11 年的肝病科主任岗位,升任医院业务副院长,牵头肝病学科建设仍是我的工作重心之一。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肝病医学中心和肝移植中 心。2017 年,我们成功获得肝移植资质,填补了深圳在肝移植领域的空白。至此,三院实现了从早期肝病毒携带、进展肝病,到肝硬化、肝衰竭、肝癌等全病程覆盖,完成了支撑 肝病全周期治疗的“学科闭环”。
这些年来,医院持续完善学科管理机制,不断完善前端肝病趋势分析、诊疗方案制定、院后管理等。作为深圳唯一以传染病诊疗为特色的三甲医院,我们通过与社区共建“医联体”“肝病专家工作室”等方式,不断凝聚社会力量。到我退休前,由“末端学科环”“前端趋势环”“医防融合环”“健康促进环”组成的肝病学科“四环”模式已经形成,医院也顺利融入全国肝病治疗的“第一方阵”。
叁
我一直负责人事,在任期间陆续引进了 60 多人,现在都已经成长为医院的业务骨干。人事工作的坚持和细致,有助于他们与这座充满勃勃生机的城市共同成长。但我觉得,深圳也正是因为这些不可多得的人才而更加美好,能为每个人才服务、帮助他们在这里扎根是我最自豪的事。
想尽一切办法为医院招揽人才
三院搬迁新址后,人才队伍亟须扩大,我们开始四处寻觅人才。在这个过程中,有份简历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简历的主人叫张政,在病毒与免疫领域取得了众多科研成果,时任解放军第 302 医院临床研究管理中心主任,也是不可多得的“优青”,在当时“军转改”的大背景下正考虑南下。
我们取得联系后,我给他介绍了三院的基本情况。后来借北京出差的机会正式约见了他。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判断他是个性格质朴、吃苦耐劳的青年,特别知道奋斗的价值和意义。虽然已有三个省会城市的三甲医院许他优越的工作平台和待遇,但我坚定地认为,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一定要拿下!
不久后,我去成都参加学术会议,第二次与他会面。我劝他先与我们建立“柔性合作”关系,一个月来一次,为我们肝病科的基础研究做指导。
就这样,我们合作了两年。有次科室聚会,我即兴唱起了那首伴随我南下寻梦的《人在旅途》。我对张政说:“到有梦想的地方来发展错不了,当年就是这首歌鼓舞了我来深圳的。”可能是我的诚意打动了他,他马上回唱了一首《精忠报国》。唱毕,他说:“何院长,我下定决心了。”我知道,两年的等待终于有了收获!
后来,张政果然在他的岗位上大放光彩,不仅科研领域捷报频传,医院管理也得心应手,为我们肝病医学中心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已是三院的副院长,2023年还入选了“全球前 2% 顶尖科学家榜单”。
我一直负责人事,在任期间陆续引进了 60 多人,现在都已经成长为医院的业务骨干。能为每个人才服务,帮助他们在这里扎根是我最自豪的事。
管理岗上的探索让我看到了独特的风景
我在副院长岗位上工作了七年,后勤保障也是我的主要工作之一。我记得自己接手总务后勤管理的头一个月里,医院就遭遇了四次大停电,有次停电门诊几乎陷入“瘫痪”。那时,连强弱电机都分不清的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快速解决上任后遇到的首个“下马威”——停电。
很快我有了思路,安排专人把过去一年的停电情况进行列表统计,了解停电的集中区域和时段,以及最常见的停电原因。经过这些数据分析,很快找到了问题的切入点,为最常停电的角楼、宿舍楼等地方更换老旧的电路设备,特别保障高峰时段的用电安全。大概两三个月后,这些举措就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效果。
解决问题需要快速精准、雷厉风行,文化建设则要日积月累、润物无声。
早年在肝病科做主任时,我就编写过一篇《管理七字诀》,推动医院服务流程标准化。升任副院长后,我把科室文化建设过程中积累的经验应用到更广阔的平台,并陆续发表了16 篇管理文章,先后斩获省、市多个现代化医院管理奖项。
在管理岗位上的探索让我看到了独特的风景,也让我领略到高水平管理成就团队的获得感。
肆
在抗击非典的战场上,我们“一战成名”。深圳市民从此都知道,在美丽的东湖边上,有这样一家医院,在危险来袭时能够守护住千万家庭的幸福安康。
在抗击非典的战场上我们“一战成名”
说起三院的飞跃式发展,有一个绕不开的大型公共卫生事件——2003年暴发的非典疫情。
记得非典疫情刚开始蔓延的时候,形势非常严峻,广州和香港都已出现感染病例,深圳作为这两城之间的大型流动人口高比重城市,很难不受影响。
当时医院还未搬迁,在有限的空间里只能临时划分三个病区——确诊病区、疑诊病区、观察病区,我被安排在疑诊病区工作。
因为当时物资有限,口罩要每天消毒,反复使用,为了防止被感染,在医院需要一直戴着口罩,只有下班走出病房后才能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那是我一天最放松的时刻。
当时我们的医务人员大多住在医院内的职工宿舍区,我和大家一样,每天在两点一线间往返。抗击非典的130天里,我们创造了“医务人员零感染、在院患者零死亡”的奇迹。
同时,我们还在病人救护过程中不断创新,由我牵头探索的一项辅助供氧技术能明显改善病人的组织缺氧状况,在临床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我个人也在疫情后荣获了深圳市政府颁发的二等功嘉奖。
在抗击非典的战场上,我们“一战成名”。深圳市民从此都知道,在美丽的东湖边上,有这样一家医院,在危险来袭时,能够守护住千万家庭的幸福安康。
在灾区吃到了最美味的“长寿面”
我来自四川的一个小县城。在 2008 年以前,我的家乡可谓名不见经传;但如今,几乎没有国人不知道它的名字——汶川。
5·12 地震发生时,我正如往常一样在肝病科工作。一位科室同事告诉我:“主任,您老家地震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在电脑网页上搜索——天啊!八级地震!我不敢多想,赶紧拨打老家亲人的电话,结果无一不是忙音。在两个小时的坐立不安后,我终于接到弟弟报平安的消息。
然而,我悬着的心刚刚落地,很快又被各大媒体从一线密集发回的报道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揪心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市团委决定组织一支“青年义工突击队”前往重灾区绵竹汉旺镇支援。身为青年委员的我,由于家乡是汶川,被市团委定为建议人选。
但是到底去不去,还是得争取我和家人的意见。当时我已经把父母接来深圳,心中虽想尽一份力,但却不知该如何与家人开口。正在犹豫之际,我的老父亲站出来表了态:“我坚决支持儿子去灾区!他就是牺牲了,我都想得过去!”我被他的大义深深感动。
我做了简单的准备,于5月21日一早出发。在灾区,我们见到很多令人心碎的场景,也尽了我们的绵薄之力。很多受灾群众被临时安置在体育场等比较开阔的公共场所,我发挥自己在传染病领域的专长,带着几个队员徒步流调了近两万人次,不仅统计常见病、征集调配药品、给予心理抚慰,还帮助救灾部队合理规划建设临时设施。
在赶路途中,我们随时救助遇到的受灾群众,帮助他们协调送医车辆和人手。在灾区,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特殊的一个生日。住在隔壁帐篷的一个受灾群众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默默地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吃到了记忆中最美味的“长寿面”。
组建海外救援“梦之队”赶赴非洲
2019 年底,新冠疫情突如其来。翌年,疫情持续发酵,很快就席卷全球。面对航班熔断、疫情蔓延的局势,中国跨国企业在海外的员工陷入困境,从政府到企业管理者,再到海外一线员工和他们的家属,都心急如焚。
当时,深圳某企业在非洲的员工已经出现了死亡病例。企业的非洲总部紧急向国内求援,
龙岗区政府迅速召开了现场协调会。我代表三院参会,并在会上提出了5条建议,包括启动线上咨询、录制培训视频、启动线上管床、疏通回国路径、派遣医疗队赴非等。
其他几条当场就被采用,但最后一条建议,领导也拿不准。如果要派医疗队,派谁去呢?我主动请缨,表示愿意以三院为主体组建团队。领导说:“就等你这句话!”
说干就干。最终从三院又抽调了4名医务人员,另外还从其他医院选调2人。他们每个人都是能够独当一面“医务战士”,海外救援“梦之队”就这样组建好了。
2020 年6月22日,在国家民航总局的协调下,我们从广州白云机场出发了。出发时,这趟航班上除了机组人员,就只有我们这几名医务工作者。我们穿越 32 个国家领空,飞行十几个小时,终于抵达了尼日利亚的旧都拉各斯。
落地前,我们穿戴好厚厚的防护服和口罩,机组人员在彼此背后写下同一句话:“祖国接你回家!”迎接我们的是 300 多名等待回家的同胞。
我们坐着汽车颠簸了四个多小时才抵达企业园区,发现未回国的员工还有很多。当时虽然天已擦黑,但我一刻都不敢停歇——按提前想好的思路把人员分成了四组:防控组、医疗组、保障组和培训组,每组安排一名医务人员和几名企业负责人共同管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不断调整预案,加强人员培训,很多中外员工都学会了使用呼吸机和测核酸,我们还将这套防控体系通过线上会等形式,推广到该企业在非洲32个国家开设的其他园区。后来,这套防控体系还被译为英文,被更多中国企业在海外的分支 机构和园区广泛使用。
回顾在三院工作的三十多年岁月,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度过了非常难忘的职业生涯。年轻时,也曾彷徨,经历曲折。但是在三院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也见证了一个医院何以发展、何以辉煌。
如今虽已退休,但仍活跃在三院的工作岗位上,以忘掉资历、拓展疆域、终身学习、永怀梦想的心态,与它面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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