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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知识论角度看人类认知进步的三个阶段
导 言
从知识论角度看人类认知进步的三个阶段,可以具体地描述为“编造事实—猜想本质—验证猜想”。这三个阶段在哲学史上存在对应关系。
第一阶段“编造事实”听起来像前科学或原始思维,比如神话或自然哲学。这里需要联系到早期人类用叙事解释世界的方式,比如古希腊的万物有灵论。关键点在于这类解释依赖权威或想象,缺乏验证,属于信念而非知识。这看起来十分荒谬,却是人类认知革命的启动键,因为它赋予了其迈向更高认知阶段的想象力。
第二阶段“猜想本质”明显指向哲学思辨,比如柏拉图的理念论或笛卡尔的理性主义。这里突出的是理性构建理论,但仍缺乏实证。用户可能想强调思辨到科学过渡的转折,比如康德的“哥白尼革命”。
第三阶段“验证猜想”肯定是科学方法的核心,对应波普尔的证伪主义或逻辑实证主义。这里要强调系统性检验和修正,比如实验和同行评议,以及如何从假设到可靠知识的过程。
本文试图构建一个认知演进框架,用于分析不同领域(如医学、科学)的发展模式,希望理解为何现代科学有效,以及哲学思辨的角色如何被科学方法替代或补充。
这三个阶段是否可以覆盖完整认知进程,比如是否遗漏了工具进步或社会因素?但根据问题焦点,保持知识论角度,强调逻辑演进而非历史细节。
因此,从知识论的视角来看,这三个阶段——编造事实、猜想本质、验证猜想——不仅描述了科学史,更揭示了人类理性寻求确定性所经历的根本性范式转换。我们可以这样系统地解析这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编造事实——神话与自然哲学的叙事认知
这是人类认知的童年时期,其核心特征是通过“讲述故事”来解释世界。
1. 认知方式:基于有限的观察、想象、类比和权威(如神话、宗教经典、哲学家的断言)来构建世界图景。例如,雷公电神在发怒;太阳是阿波罗驾驶的马车;万物由水、火、土、气四种元素组成;疾病是四种体液(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失衡所致。
2. 知识论特征
权威作为真理标准:一个陈述是否为“真”,取决于它是否由权威(如祖先、祭司、亚里士多德)说出,并与经典论述自洽。
缺乏批判性反思:这些“事实”被视为给定的、不证自明的,很少受到系统的质疑和检验。
目的论与拟人化:为自然现象赋予目的和意图,使其在叙事上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
这种认知模式是独断的。不同的文明、学派可以“编造”出完全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事实体系,且无法在它们之间进行客观仲裁,最终容易导致教条主义和思想僵化。
第二阶段:猜想本质——理性主义的思辨转向
随着思想解放(如古希腊哲学、文艺复兴),人类认知进入一个更高级的阶段,即意识到表象背后可能存在一个统一的、本质的“实在”。其核心特征是“逻辑建构”。
1. 认知方式:不满足于表面的故事,开始运用逻辑、数学和思辨来构建关于世界“本质”的宏大理论体系。例如,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及其心物二元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辩证法;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纯思辨版本);牛顿的绝对时空观(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无法被直接验证的形而上学预设)。
2. 知识论特征
理性作为真理标准:一个理论是否为真,取决于其内在的逻辑一致性和自洽性,以及它在理性上的“清晰明白”。
从“是什么”到“为什么”:追求现象背后的终极原因和本质结构。
系统性:构建庞大而复杂的哲学体系,试图一劳永逸地解释一切。
由于这种认知模式是超越经验的,它可能产生多个在逻辑上都自洽但彼此冲突的理论体系(如莱布尼茨的单子论与牛顿的机械论)。由于缺乏与经验世界的强制约束,这些“本质猜想”很容易陷入无休止的形而上学争论,如同“没有地基的建筑”。
第三阶段:验证猜想——经验主义与科学方法的革命
这是现代科学确立的关键转折,其核心特征是“经验实证”。它将认知从纯粹的思辨拉回到了可公共检验的大地之上。
1. 认知方式:提出可检验的假说,并通过精心设计的实验、系统的观察和数学工具来收集证据,以决定对猜想的接受或拒绝。例如,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猜想“光线经过大质量物体会弯曲”,并通过爱丁顿日食观测得到验证;关于希格斯玻色子的猜想,通过大型强子对撞机数十年的实验最终确认。
2. 知识论特征
可证伪性作为科学划界标准(波普尔):一个科学的猜想必须原则上是可以被经验证据所证伪的。不可证伪的断言不属于科学范畴。
公共性与可重复性:知识和证据必须是公开的,任何具备相应技能的人都可以在相同条件下重复实验进行验证。
概率性与可错性:科学知识不被认为是绝对的、永恒的真理,而是目前得到最佳证据支持的、暂时性的模型。它始终对新的证据和更好的猜想保持开放。
工具理性:理论的价值不仅在于其“真”,更在于其预测和控制自然的能力。
这一阶段使得人类认知实现了自我修正的循环。“验证”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新起点。失败的猜想被淘汰,成功的猜想被保留并成为进一步猜想和验证的基础,从而驱动知识呈指数级增长。
小结:知识论视角的总览与升华
从知识论角度看,这三个阶段的演进,是人类寻求“辩护的真信念”(即知识)的标准不断客观化和严格化的过程:从“权威的辩护”到“理性的辩护”,最终到“经验的辩护”;从“独断论”到“怀疑论”,最终到“可错论”。现代科学承认自身可错,正是这种谦卑反而赋予了它强大的力量。
这是一个“认知之梯”:我们无法完全脱离“编造”和“猜想”——它们是科学想象的源泉。但关键的飞跃在于,我们建立了一套制度化的怀疑和检验机制(即科学方法),确保那些最具解释力和预测力的猜想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我们暂时可以依赖的“知识”。
因此,人类的认知进步,并非简单地从一个“错误”走向一个“正确”,而是从一个封闭的、静态的认知系统,走向了一个开放的、动态的、自我纠正的认知系统。这个系统的核心引擎,就是“猜想与验证”的无限循环。
认知之梯,中医知识体系处在哪一个台阶?
如上,我们已经构建出一个“认知之梯”模型:编造事实、猜想本质、验证猜想。那么,中医学在这个框架下处于什么位置?这是个值得关注的课题。
中医有经典权威(比如《黄帝内经》),其中包含了大量符合第一阶段“编造事实”特征的内容(如三百六十五穴、营卫昼夜运行五十周等),但它的理论比如阴阳五行又是对本质的猜想,属于第二阶段。同时,它又有千年临床验证,这看起来像第三阶段的要素。但关键点在于,中医的验证方式更依赖个体化经验和历史传承,而非现代科学的可重复实验和统计学。
对中医采取质疑态度(注意,质疑属于科学精神之一)的人,可能想通过这个框架为中医定位,从而理解为什么中医在现代科学面前常受争议,或许是寻求中医在现代社会的价值论证,或者如何融合不同认知体系。
联系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作为不同的“语言游戏”, 中医有其自身的规则和“生活形式”。需要指出的是,中医跨越了多个台阶,但核心验证机制不同,可以帮忙我们理解它与现代医学的冲突和互补。
我们的结论是,中医主要停留在第二台阶,但有第三台阶的雏形。强调它的整体观和个体化治疗与现代科学的还原论不同,但仍有价值。期待一个平衡的视角,不贬低中医也不过度科学化,而是尊重其知识体系的内在逻辑。
因此,将中医学知识体系置于“编造事实、猜想本质、验证猜想”的认知之梯上进行定位,我们会发现它并非简单地处于某一个台阶,而是横跨了三个台阶,但其核心方法和验证体系,使其主要定格在第二台阶(猜想本质),并兼有第一和第三台阶的特征。这种独特的混合状态,也正是中医在现代科学语境下面临争议和机遇的根本原因。
第一台阶的根基:基于权威与叙事的“编造事实”
中医理论体系起源于古代,其基础部分深深地植根于当时的世界观和“生活形式”。
1. 权威经典:《黄帝内经》《伤寒论》《神农本草经》等经典的地位,类似于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或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是不证自明的起点。许多核心理论(如经络的循行、药性的五味五色)在经典中被提出后,便成为后世必须学习和遵循的“事实”。
2. 叙事性与象征性:运用阴阳、五行、精气、神等概念构建了一个宏大的、象征性的叙事框架来解释一切生命现象。例如,用“心属火、肝属木”的五行类比来解释生理和病理关系,这具有很强的叙事和隐喻色彩。
3. 目的论色彩:强调人体的自我平衡与和谐(“阴平阳秘”),带有目的论倾向。
在这一层面,中医的话语体系与古代自然哲学无异,属于第一台阶的认知模式。
第二台阶的主体:系统化的“猜想本质”
这是中医知识体系的核心和精髓。它超越了零散的叙事,构建了一个高度自洽、逻辑严密的思辨体系来解释人体的本质和规律。
1. 本质的猜想:中医并不满足于描述症状,它猜想背后存在一个根本的、功能性的“本质”失衡。“证”就是这个本质猜想的集中体现。它不是具体的病理指标,而是对疾病某一阶段病位、病性等本质规律的概括性猜想(如“脾肾阳虚证”“肝火犯肺证”)。
2. 理性的系统构建:以阴阳五行为逻辑骨架,将脏腑、经络、气血、津液、情志、外邪等要素联结成一个复杂的网络系统。这个系统能够进行推理和演绎。例如,根据“肝木克脾土”的猜想,可以从“情绪抑郁(伤肝)”推导出“食欲不振(脾虚)”的可能。
3. 治疗作为验证(雏形):治疗的逻辑是“审证求因,审因论治”。如果根据“脾虚湿困”的猜想,采用“健脾祛湿”的方药后,患者症状消失,那么在这个体系内部,就反过来验证了最初猜想的正确性。
因此,中医的主体是一个辉煌的“第二台阶”的成就:它是一个基于天才的观察和深刻的直觉,通过思辨构建起来的、关于人体生命功能的宏大猜想体系。
第三台阶的尝试与困境:基于疗效的“验证猜想”
中医绝非纯粹的思辨,它极度重视实践和效果,这使它具有通向第三台阶的强烈冲动。
1. 验证标准:临床疗效:千百年来的临床实践,是中医最核心的验证场。一个理论或方药能否流传下来,最终要看它是否“有效”。这本身就是一种经验性的、朴素的验证。
2. 方法论的困境
个体化与可重复性的矛盾:中医强调“辨证论治”,治疗高度个体化。这与现代科学验证所要求的标准化、可重复性产生了根本冲突。用验证“阿司匹林对所有人头痛是否有效”的方法,去验证“桂枝汤对太阳中风证是否有效”,在方法论上存在巨大鸿沟。
整体论与还原论的冲突:现代科学的验证依赖于控制变量和还原分析。而中医认为其疗效来自于方药的整体配伍和针对患者整体状态的调整,强行拆解可能会破坏其有效性(“去之则无效,共之则不成”)。
理论语言的不可通约性:如何用现代生物医学的指标(如白细胞计数、细胞因子水平)来“验证”一个“疏肝理气”的治疗?这两种话语体系描述的不是同一个层面的“事实”。
总结:中医在认知之梯上的独特坐标
中医是一个主要建立在第二台阶(系统性猜想本质)上,拥有第一台阶(权威叙事)的历史根基,并以其独特的、基于千年人体临床实践的“疗效验证”方式,不断试图叩响第三台阶大门的庞知识体系。
它的优势在于其整体观、动态观和个体化治疗的智慧,这些正是现代还原论科学在处理复杂系统(如人体)时开始意识到自身不足的地方。
它的挑战在于,其核心的验证模式——基于个体案例和医生个人经验的、在体系内部自洽的验证——尚未完全转化为能被现代科学话语体系所普遍接受的、公共的、可重复的验证。
因此,将中医推向纯粹的第三台阶(用现代科学方法完全“验证”),可能会牺牲其精髓;而固守于第二台阶,则难以与现代社会和知识体系对话。未来的出路,或许不在于简单地让中医“爬梯”,而在于创造一种新的认知范式,能够同时尊重和理解不同阶梯上的知识形态,并在它们之间建立创造性的对话与互补。这正是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概念带给我们的深刻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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